4.孟家小子

4.孟家小子

癩疤男人不得不停住腳,慢慢轉過身。

錢雪使勁昂起腦袋,同時看到了出聲者。

一個男孩,或者說介於男孩和少年之間,十二歲模樣,英氣勃發,錢雪在心中忍不住首先叫了聲好。

兩道粗粗濃眉如同卧蠶,底下一雙清亮的眼,彷彿能望進人心底。

此時他身姿筆挺,一手持彈弓,一手拉弦正對住癩疤,緊抿的雙唇微啟,再次冷冷吐出兩字,“放下。”

“哎喲,這不是孟家小子孟向東么,怎麼,你個地主家的崽,還敢來管我這個貧下中農的事,苦頭還沒吃夠……”

他話未說完,哎喲一聲慘叫,忙用手去捂眉骨處。

錢雪看得分明,對面男孩人狠手穩,彈弓拉到底,一個尖銳石子就這樣飛速彈了過來。

“放下她,不然我瞄準的就是你的眼睛了。”

孟向東從褲袋裏再次摸出一顆小石子,緊到了皮弦上。

“你,你個臭崽子,哎喲,流血啦。”錢全拿着窩頭的手往前一伸,手心按着處滿是鮮紅熱血,更有一道血流淌下糊住他眼睛,“臭崽子,你可真狠啊,看老子今天怎麼收拾你。”

錢全把錢雪往地上一扔,窩頭藏進棉襖胸前,擼了袖管就要來打孟家小子。

他二十七八一成年男子,對面十二左右的男孩,光身量就佔了一大優勢,此時鮮血糊滿臉,殺氣騰騰很是唬人。

錢雪卻見孟向東拿着彈弓的手一收,隨意就那麼往後退了兩步,然後待得錢全衝來,他微蹲起跳,一個轉身旋踢,身形躍起,如燕子般輕盈,又如豹子般迅猛,一腳就踢到了錢全腦門上。

哎喲慘呼聲中,錢全一頭栽進了下面田裏。

孟向東人往後落到地上,一個打滾快速站了起來,重新拿着彈弓走出幾步站到田埂邊上,對準他。

錢雪微微伸脖,只見錢全腳上頭下陷進黃泥中,兩條腿一個蹬動往後翻了過去,整個人就這樣趴在了田裏。

“你小子,小子,算你狠!”錢全抬起頭,眉骨鮮血糊了黃泥,耷拉到眼皮上,狼狽不堪,剛才的囂張早不知飛到哪去了。

這孟家小子,竟然有功夫,錢雪往他身後移了移,把身體藏好,朝下面錢全啐了一口,“活該!”

哇哇!

看個傻子都在嘲笑他,錢全的臉徹底綠了,吭哧吭哧爬起來,目光猶疑不定落在孟向東身上,沒聽說這崽子會功夫啊,剛才一腳踢來他可是躲都沒地躲,實在太快了。

好男不與狗斗,他心裏暗罵一聲。

錢雪眉頭跳了下。

“錢全,今天我饒你一回,要是下回再讓我知道你拐走小孩,這雙眼珠子就別想留着了。”孟向東在他面前比劃了下彈弓,一字一頓說道。

他神情威嚴肅然,沒有一絲玩笑成份。

錢全心中一抖,莫名的,他就覺得他說到做到。

“哼,下次你這雙眼珠子就別想留着了。”錢雪狐假虎威,插腰朝他罵道。只覺心頭舒暢,比六月天吃了碗冰還要舒服,自從知道費一明背叛她,到得此時,一口惡氣全都出了。

對待壞人,就得這樣直接胖揍一頓,老拳打得他求饒才是,雖說前頭戲弄了費一明和錢雪一番,可心底里的爽快還比不上這孟家小子的這一腳。

直接,有力。

不得不說,錢雪自落進這樣的絕境,心態都有些變了。

“你小子,還有你個傻子,給我等着。”丟下這樣一句壞人逃跑時常說的話,錢全灰溜溜跑走了。

孟向東對着他逃走的背影直看了好久,看得錢雪都有些嘀咕了,他不會想上去殺了他吧。

他不走,她也站在原地。

遠處錢全的身影終於消失了,孟向東轉過身來,正正對上錢雪望過去的雙眼,如秋日下的一弘靜湖,清澈純凈,他微怔了下,然後朝她一笑,“快回家去吧。”

“謝謝你。”

錢雪啊啊兩聲,聲音沙啞模糊,隨即有些頹喪地閉了嘴。這具身體,聲帶就象僵化了一樣,也不知慢慢練習,以後能不能變好。

她的腦袋垂了下來,眼前卻出現一隻乾淨的手,手心裏一個窩頭,灰黑色的。窩頭賣相很不好,還帶了一點點酸味,錢雪卻不由自主伸手抓住了窩頭,一口塞進了嘴裏。

粗糙硬實,象嚼了口樹皮草根,咽下去直拉嗓子,可錢雪胃裏發出滔天巨吼,吃,快吃。

這是身體的行為,不是她的思想,錢雪冷靜地把思想剝離開來,只見一個八歲小姑娘狼吞虎咽,身旁十二歲男孩卻蹲了下來,拉過她受傷的右胳膊,挽起袖管,從他內衣上撕了條布帶,給她包紮傷口。

這是個好男人,噢不,現在還是個好男孩,錢雪心底暗暗想道。

傷口包紮好,一個野菜樹皮窩頭也被塞進了喉嚨里。孟向東站起身,說道:“走吧。”

錢雪點點頭。

孟向東再次怔了下,兩條卧蠶眉緊湊到一起,緊盯着錢雪看了一分鐘,看得錢雪都有些疑惑了,他神情卻放柔了,主動牽起她臟乎乎小手,帶着她朝村裡走去。

是了,她剛才點頭點得太快,肯定被他看出不妥來了,可她難道真要當個傻子,那可不行,得讓他們知道她不傻,錢雪正思緒聯翩,突然腦中一根筋綳直,拉到極限,啪嗒一下斷了。

她不受控制地發出一道尖銳叫聲,眼前一黑,身體直直往後跌倒,全身肌肉強直,雙眼翻白,開始陣攣性抽搐,口吐白沫。

羊角風發作。

錢雪意識喪失,沒見到男孩一怔過後,伸了個手掌到她嘴裏防止她咬斷舌頭,而她一如所料咬傷了他的手,在他還不算大的手掌邊緣留下了一排血淋淋牙齒印。

錢雪再次醒來,是在一間昏暗破舊的泥屋裏。

她眨了幾下眼睛,才適應室內的光線來源於一個破桌上的油燈,一隻陶制的粗碗裏盛着半碗黑乎乎液體,一燈如豆,勉強照出個人影。

室內有兩人,一人坐在炕上,她微側頭就能看到他,四十齣頭的模樣,臉形方正,眉間有正氣,可此時暗淡的光影打在臉上,無端露出一臉悲苦模樣,他肩頭搭着一件棉大衣,是在電視裏曾看到的五六十年代常見的那種綠色軍大衣。

錢雪想,她應該是詭異的來到了五六十年代,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

這個年代,在她的印象中是紅色的,激情的,混亂的,瘋狂的,總之,讓她一顆心呯呯急跳起來。

“忠良,這以後的日子可能越加難過了,我想着,我家在青苗鎮公社北面老黃庄那有個老姨,她這一輩子一直都沒有生養,我們把阿雪寄養到她家去吧。”

油燈邊坐着個女人,手上拿着針線,正在縫補一件衣裳,此時邊說話邊抬起了頭。

錢雪望去,這個女人給人第一印象就是太虛弱蒼白了,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細眉細眼,五官挺標緻,一頭齊耳短髮,是五六十年代婦女慣常打扮。

她馬上在心裏下判斷,這樣的女人在這時代肯定混不好,這年代得要那種陽剛有力,不說五大三粗,也得是風風火火,敢於跟男人爭半邊天的女人才是。

什麼拖拉機手,什麼油井工人,什麼紡織女工,什麼工廠小能手,她這個樣子,誰敢讓她多幹活,一不小心累垮了還得勞別人抬她下去。

聽聽,她說的什麼,把她寄養到別人家去,那還有她的好日子,過不了兩天就得餓死了吧。

“不行。”

所幸炕頭男人斬釘截鐵否定了她的意見。

當然不行,再怎麼說,這具身體是這兩人的女兒,總不會眼睜睜看她餓死,換了別人,那真不好說了,況且還是個傻的。

嗯,是別人眼裏的傻,錢雪可不承認傻。

這一男一女能把她放在這麼暖和的炕上,再摸摸身上,擦洗過,內衣布料雖粗,也可乾乾爽爽,貼在身上很舒服,所以她一下就明白這兩人應是她這個身體的爸媽。

女人稱呼男人忠良,正合上前頭那個癩疤惡人說她是錢忠良家的閨女。

屋子裏沉默了一會,這女人低頭縫製了幾針,再抬頭,柔和的嗓音壓低了說道:“我託人問過信,老黃庄那邊比我們錢營的情況要好得多,他們的生產隊長膽子大,跟村支書暗暗商量了,去年秋收時上交的公糧壓下一小半,所以現在還有餘糧吃。底下頭的人都壓着這事不外傳,我好容易打聽出來的。所以我想把阿雪送過去,也能有她一口吃的,省得留在這裏餓死。”

錢忠良聽完這段話沉默了。

錢雪也沉默了,要是真能有吃的,她也願意過去,餓肚子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再說我肚子裏這個也快出來了,到時日子就更難了,咱爹這麼大年紀了,這麼冷的天去挑河泥,那腿腳都凍僵了,我看着心裏頭難愛。”

女人說著,聲音就哽咽了,伸手背抹了下眼睛。

錢忠良好似連呼吸聲都壓停了,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

肚子裏這個,錢雪細看,原來這女人大着肚子,大棉襖遮着,剛才沒看出來,現在細打量,得有六個月左右了。再聽她說著難處,她心頭沉甸甸的,這日子可真難過啊。

她打量的動作大了些,驚醒了屋裏兩人,女人急忙放下手上縫補的衣裳,過來摸了摸她額頭身上,歡喜道:“好多了,沒燒,鍋里有玉米渣子粥,我去給她盛來。”

她也不求錢雪回應,快步拉開一絲屋門擠出去了。

錢忠良也動了,撐着一手艱難挪過來,“阿雪,告訴爸爸,怎麼被狗咬了,是村裡哪個娃子欺負你?”

說到這個,錢雪把右手臂伸了出來,白嫩嫩胳膊上包紮着一圈紗布,她動了下,微微還有些疼。

“你媽幫你洗過傷口了,別把手拿出來,當心冷。”錢忠良和聲道,拿過她手幫她放進被窩中。

錢雪眼睛猛得瞪大了,這男人的右手,是殘疾的,只剩了無名指和小指兩根手指,半個手掌都沒了,上頭疤痕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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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火紅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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