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無處可逃
三更已過,厚重的烏雲擋住樹梢上的圓月,院子裏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葉瑾就着燈光翻着下午制衣坊送上門的樣布,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從窗戶那邊傳過來的。
他的手微微一頓,沒回頭。
沒一會,窗戶的栓子被人從外面打開,一條黑影輕巧地溜了進來,動作十分嫻熟,看來是個慣犯了。
“師侄……”柳瀟可憐兮兮地喊了一聲。
葉瑾淡淡一挑眉角,冷漠回應,“不是逃到西域了么?”
柳瀟厚着臉皮上前一步,嬉皮笑臉地打着哈哈,“我是特意過來給你請罪的……”
葉瑾直起身,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眼中閃着令人心悸的幽寒冷光。
突遭強大威壓,柳瀟抹了把額上的冷汗,討好地涎着臉,“師侄,方才你在忙什麼?用不用師叔幫你……”
“滾。”葉瑾冷冰冰的吐了一字,將他滿腔的殷勤都噎了回去。
這些年來的相處,柳瀟早已被他陰晴不定的性子練出無比強大的心理素質,不僅如此,還同時鑄出了副比銅牆鐵壁還厚實的臉皮,聞言當即收起弔兒郎當的表情,低頭垂耳做認真聽訓狀。
這是他慣用的招數,每次惹了葉瑾生氣,嬉笑玩鬧混不過的情況下,早點認錯是爭取寬大處理的唯一辦法。
果然,葉瑾見他總算正經了起來,面色稍稍緩和了些,哼了一聲,悠悠地道,“還敢回來,不怕我剝了你的皮么?”
柳瀟咧開嘴,又恢復方才的油腔滑調,“師侄你對我這麼好,我哪裏捨得讓你氣太久?這不是趕着送上門給你剝么?”
葉瑾睨了他一眼,“其實是被追得無處可逃了吧?”
柳瀟摸了摸鼻子,笑得異常尷尬。
答應參與丹珠計劃后,柳瀟怕事發后被葉瑾遷怒,早早就把包袱給收拾好了,就在丹珠詐死騙葉瑾的前一天晚上,他就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京城。
原本想隨便去西域浪個半年再回來,結果他發現自己根本逃不掉,因為不管到哪裏,都有天羅閣的眼線在暗外盯梢他,沒的辦法,最後他還是決定主動回來坦白從寬了。
“你要不是我師叔,我真想把你丟去山腳喂狼。”葉瑾盯着柳瀟眼下的烏青,嘴角浮現一抹嘲笑,“怎麼樣,被人追了三天三夜不能睡覺,感覺是不是特別難忘?”
“正確來說,應該是四夜。”不說睡覺還好,一說柳瀟就開始泛困,打了個呵欠就撲到邊上個美人榻上,嘴裏忿忿地抱怨,“師侄你的人也太壞了,跟貓抓老鼠似的故意跟着我,明明有那麼多下手的機會可以將我綁回來,卻偏偏在事到關頭又放我一馬,根本就是耍我玩么!”
“這難道不是你自找的?”葉瑾冷着臉,一點都不同情他。
柳瀟嘿嘿一笑,十分識趣地將話題轉移了,“你方才在忙什麼?看面料樣板什麼的不一向是由你布莊的管家做么?”
葉瑾順着他目光看了眼桌上的布料,眼神柔和下下,“天冷了,我想給珠珠裁些冬裝。”
此時已經進入十月底,秋風颯颯,漣城地勢比京城高,提早感受到了初冬的寒意。丹珠出來時只帶了兩套衣裳,來了漣城之後也才添置了幾件,雖然碧波玉當了不少錢,但她節約慣了,衣服都是朝便宜實用的選,溫度勉強是有了,只是幾乎沒什麼風度。
葉瑾看在眼裏,疼在心頭,又想着她既然現在有了身孕,當然要比從前更要緊着吃穿住用,對她衣食住行更是上了心。
柳瀟其實今天也不是冒然找上來的,在此之前,他有在暗中打探過,知道這兩人現在又住一起了,似乎開始了有和好的徵兆,這才現身到葉瑾跟前,否則借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冒然出頭。
“師侄,你對師侄媳這麼上心,我要不是大老爺們都動心了,師侄媳肯定也很快會為你金石為開的。”柳瀟十分上道地順着棍子往下爬。
“少貧嘴。”葉瑾不受他的奉承。頓了頓,繼續說下去,“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我不在她身邊時,將人給我看好了。”
柳瀟就恨不得他馬上給自己交差事,這樣就意味着上次的事就算掀篇了,趕緊應了下來,“沒問題,我一定會寸步不離地給你把師侄媳給看好了。”
“只是在我不在的時候,”葉瑾特意補充了一句,“其餘時刻,你給我有多遠離多遠。”
柳瀟,沒再說什麼。
將事情交代好后,葉瑾收拾東西準備出門,柳瀟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疑惑地問道:“師侄,都這麼晚了,你不睡么?”
“……這房間隨便你用。”葉瑾只丟了這句話便拉開門出去了。
柳瀟一頭霧水,轉過身來趴在窗口上看他要去的方向,可不就是丹珠的房間么?
他恍然大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既然丹珠都進來了,他這樣的跟狼似得的人,獵物到嘴邊了有不上門啃的么?
半夜,丹珠被一場噩夢給驚醒了,睜開眼,對着天花板發了好半響的呆。
口有些干,她掀開被子剛想下床,卻被塌下躺在地鋪里的葉瑾嚇了一大跳。
他什麼時候溜進來打地鋪的,而她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丹珠驚魂不定地瞪着地上的人,還沒等她開口,葉瑾已經察覺到她的動靜,很快起身坐到她的床邊,柔聲關問,“怎麼了?睡不着?”
丹珠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會,不答反問,“你怎麼會在我房裏?”
聽出她語氣中的疏離和濃重的不悅,葉瑾默了片刻,低聲道:“你現在懷了身孕,我怕夜裏你有需要,便過來陪着你一起。”
“我有手有腳,能照顧好自己。”丹珠並不領情,越發的冷淡,“我現在和你沒關沒系,孤男寡女的,你睡在我屋裏並不合適。”
葉瑾沉默下來,昏暗的屋裏,只聽到彼此輕輕的呼吸聲。
丹珠正想再接再厲將人給趕出去,卻聽到他低聲道:“珠珠,我是你肚子裏孩子的父親,自然要顧好你們母子,等你安然生下孩子,我就搬出去。”
“……”丹珠輕輕地咬住下唇,沒有說話。
她剛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從前流浪被人追殺的日子,她想逃,可不管她怎麼掙扎,後面的人始終如影隨形,就在明晃晃的刀抹上她脖子的片刻,她掙扎着醒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懷孕的緣故,她現在人變脆弱了許多,坦白說,剛從噩夢醒來,咋然在這個漆黑沒有月光的陌生房間裏見到他這張熟悉的面孔,她心裏其實是安心寬慰大於憤怒的。
只是她現在偽裝得太好,加上有夜色打掩護,葉瑾看不出她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
遲遲等不來她的反應,葉瑾自動地將她的沉默當成默認,輕聲問道:“你這是要去如廁?我去給你打燈吧。”
“……不是。”丹珠洗了口氣,盡量維持聲音的冷淡,“我想喝水。”
葉瑾聞言,立即起身去了茶几拿給她倒了杯水,壺一直架在小火爐上,所以水一直是熱熱的。
遞給丹珠前,葉瑾先嘗了口。
丹珠不理解他的用意,接過來低着頭盯了好半響手裏的,還是忍不住抗議了:“你要喝水為什麼不給自己也倒一杯,非要喝我這杯里的。”
這根本就是誠心讓她喝不下去吧?
“我怕水太熱燙到你了。”葉瑾在床沿坐下來,溫溫地勸着:“喝完了就繼續睡吧,天色還早。”
“……”丹珠默了幾秒,他這做得這般自然,哪裏像是被她休了的“前夫”?她開始懊惱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又踏入了他的圈套。
好不容易才從葉府逃出來,現在就被他圈養起來了,所以說她之前都在折騰什麼勁來着?
有了這個今晚這個開頭,第二天,葉瑾就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東西搬進來,堂而皇之地表明未來半年丹珠床前的下榻就是他的床鋪。
丹珠其實很想說她可以請人來看護自己,但是看到他樂滋滋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而且房子畢竟是人家的,她就更不好開口將人趕出去了。
而且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屋裏多了個他,晚上睡覺確實都踏實了許多。
算了,就等孩子出世吧,倒時她就立即和他拉遠距離。丹珠在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後,最後還是在現實面前妥協了。
感覺到她已經接受自己的存在後,葉瑾更是放開了手腳,無微不至地照顧起丹珠的生活起居,只要她這邊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立即飛奔過來,趕都趕不走。
為了保證丹珠這個孕婦的營養,他現在什麼都不幹,成天不是圍着她團團轉,就是圍着灶台團團轉。
葉瑾天資聰慧,學什麼都容易上手,在這之前,他本來就已經入了廚藝的門道,現在廚藝更是日漸精進,就連柳瀟和薛神醫都吃得連連叫好。
自從知道丹珠有孕后,雲蕭就將胡府的裝修工作攬了下來,從材料到工人到進度,都變成由他一人親手包辦。
丹珠對他有救母之恩,更何況,這也是他們雲家故友故居,於情於理都是當仁不讓的。
雲蕭做的格外用心,就連花園裏的各個角落都不放過,為了力求讓丹珠滿意,他經常抽空跑到二十一世紀和她探討工程近況。
一來二去的,兩人的交往就漸漸多了,直把葉瑾看得眼睛都綠了。
這一天,丹珠將雲蕭送走之後,回頭就看到一臉諱莫如深的葉瑾。
“珠珠,雲蕭已經和我師妹成親了,這事你知道么?”他沒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就說了出來。
丹珠愣了愣,“知道。”
葉瑾眸光一動,“那你知道師妹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這事么?”
“是這樣嗎?”丹珠略顯訝異,這個雲蕭倒沒有告訴他。
“對,就是這樣。”葉瑾的語氣酸酸的,“你別看他現在這麼用心幫你修整胡府,其實就是單純地為你報恩而已。”
“我知道啊。”丹珠覺得他簡直莫名其妙,雲蕭一直都想為自己做什麼,她也不矯情,索性就應了下來。
葉瑾神色還是臭臭的,“知道就好,他都是有婦之夫了,你別和他走太近。”
丹珠算是聽懂他意思了,敢情這廝在喝醋來着,不由又好氣又好笑,“你在胡思亂想什麼?我一個孕婦,為什麼要對別人家的夫君有那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