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她不談戀愛。”

在適宜的停頓后,李澤文說:“以她的條件,是很受異性歡迎的,可她拒絕了每一個人。”

周宏傑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考慮到他至今未婚,李澤文認為他的態度一點都不奇怪——周宏傑抬了抬下顎,語氣裏帶着幾分做了許多年老師才有的洞悉世事和驕傲:“這是肯定的,聰明漂亮的女生,在任何國家都會受歡迎。”

李澤文輕輕敲了敲茶杯,娓娓道來:“據我所知,追求她的人不少。比如有一位是她實驗室的同學——美國白人,相當英俊,學術成果突出,美國著名油氣集團的繼承人之一,有巨額信託基金。這樣的男性對任何女生都是最好的對象,好到幾乎不可能有人拒絕。如果有這樣的男朋友,簽證、綠卡甚至入籍,所有留學生最擔心的問題都不會再成為問題。她可以用最輕鬆的姿態跨越階級。”

周宏傑顯然不這麼認為,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以為然——似乎是覺得李澤文這樣的教授怎麼會說出這樣市儈的話來。

“李教授,你說了‘幾乎’吧?說明這世界上的事情總有例外。也許你說的這個美國人條件是不錯,但關鍵是小羽怎麼想。雖然現在是一切向錢看的時代,說一個人‘不為五斗米折腰’好像在罵人,但小羽就是這麼純粹的人,一旦下定決心,恐怕對方的條件再好也不能使她動搖。”

李澤文搖了搖頭,聲調也低沉下來:“如果僅僅是純粹,那麼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裏了。我認為,如果是因為個人的志向和興趣問題拒絕異性,這沒問題,但她不是。郗羽對靠近她的異性都報以了相當強的警戒心。”

“警戒心,這是什麼意思?”

“去年感恩節前後,郗羽發了高燒,在圖書館暈倒,被送進了醫院——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她從來都是重傷不下火線的類型,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差到這個程度,幾乎是不可能踏進醫院的大門。”

“這麼嚴重?”周宏傑吃驚道。

“我得知了消息以後去醫院看她,”李澤文感慨的喟嘆一聲,“她當時高燒溫度達到39.8度,整個人燒得開始說胡話了,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時候,她在叫我‘走開走開走開’,偶爾情緒糟糕時甚至還罵我‘滾開滾開’,發完脾氣后又不斷地跟我說‘對不起’。”

周宏傑瞪大眼睛,露出了愕然之色。他不知道郗羽在美國日常生活到底如何,但他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樣,認為“在美國名校讀研究生”代表着人生已經成功了一大半,即便還沒有徹底成功,成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哪裏會知道郗羽在美國的生活遠非普通人設想的一帆風順。

“她那時候在發高燒,因此我相信她說出的話是真的,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她清醒狀態下不可能說出真心話,”李澤文苦笑一聲,“我對心理學略有涉獵,可以判斷出她的恐怕有比較嚴重的PTSD,如果不接受治療,在可見的未來,甚至可能會惡化成精神分裂。”

“……PTSD嗎?”周宏傑喃喃自語。作為著名師範院校畢業的大學生,周宏傑學過專業的教育心理學,當然知道這個著名的心理病症。

“撇開我對她的好感不提,她就算僅僅是我的學生,我也不可能讓她的精神出問題——她需要專業人員對她心理干涉。”

“真的有那麼嚴重嗎?這些年我一直建議她父母給她找心理醫生,她的爸爸媽媽也確實這麼做了,平時也很注重她的精神健康,”周宏傑難以置信,“在她去美國前這十多年,我一直和她有聯繫的,我每學期都會打幾次電話問她學習生活情況,我能感覺,她恢復到了當年的開朗活波,情況……不會這麼糟吧?”

“精神上的傷痕從來都不容易消退,我想,她在美國的幾年時間,的精神狀態再次變得不穩定了。在美國留學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在MIT,學業壓力非常非常大,淘汰率極高,學生自殺率在全美高校位居前列——就在郗羽到美國的第二年,她所在的系就有一名留學生跳樓自殺了,現在網上還可以搜到相關的新聞。不幸的是,郗羽還認識這位自殺的學生。”

“……”周宏傑沉默了好一會,隨後指出,“你剛剛說小羽拒絕了很多男生,但是李教授,你現在是她男朋友,我想是不是可以說郗羽的心理包袱其實沒有那麼大?”

李澤文露出一縷輕笑,但很快就消失不見:“大約是我比其他追求者年長一些,也更有耐心一點,最終,她終於接受我,放下了對我的戒心,還告訴我潘越這件事。我知道這個時候才知道她的‘對不起’是對誰說的了。但隨後帶來了更大的疑惑。”

“什麼疑惑?”

“因為……”李澤文語氣沉緩,“她太內疚了。她不應該這麼內疚。”

周宏傑的身上一直有一種溫和的氣質,但這不意味着他沒有脾氣,李澤文眼見着這位優秀老師的氣質鋒利起來,“李教授”三個字咬得格外用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老師,還記得前幾天那頓飯嗎?”李澤文平靜道。

“記得。怎麼了?”

“就是那頓飯後,郗羽要跟我分手,她對我很抱歉,”李澤文呼出一口氣,眼眸里寫滿了深切的無奈和痛楚,“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能放開過去,對不起死去的潘越,沒辦法跟我在一起。”

“……啊?”

李澤文道:“我之前就覺得,潘越的死和她完全沒有瓜葛的話,她不應該這麼內疚。我不想以惡意揣測郗羽,但我思來想去,只有一種理由可以解釋。那就是她隱瞞了一些事情沒有告訴我。”

周宏傑不客氣地反問:“你認為是什麼事情?”

“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潘越的死的確是被廣泛傳播的流言刺激,而流言的確從郗羽那裏傳出去的;第二種可能,潘越墜樓那一天,郗羽是班級里的值日生,兩個人放學后同時留在學校里……我很難想像世界上會有這樣巧的事。”

這番話顯然給周宏傑造成了劇烈的影響,他的情緒明顯的產生了跌宕起伏,各種表情在他臉上交織而過,呼吸也急促了好幾分:“你是說,你認為潘越的死和郗羽有關?”

李澤文以一種冷靜克制的態度道:“周老師,兩天前,我和郗羽見到了孟冬。”

“孟冬?”周宏傑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對,就是潘越的好友孟冬,郗羽聯繫上了他。恰好他在南都,我們見了一面,”李澤文把孟冬的話告知周宏傑,“……根據孟冬的說法,在潘越墜樓的那天,也就是5月11號,潘越計劃在放學后和郗羽見面——他知道當天郗羽做值日,於是放學后沒有着急離開學校,到了屋頂等她。”

周宏睜大眼睛,一臉愕然:“潘越說要和郗羽見面?”

“至少孟冬知道的是這樣。”

“那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周宏傑斬釘截鐵道。

李澤文平靜道:“誤會?我不這麼認為。”

“所以你認為,她和潘越見了面,害死了他?”周宏傑的表情已經稱得上風雨欲來了。

李澤文如同做學術報告時那樣冷靜自持,“我要澄清一點,我不認為郗羽和潘越的死和有直接的關係,但極有可能有間接關係。且不說流言的問題,算是郗羽傳出去的想必也不會是存心的;我最想知道的是,郗羽和潘越的見面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傾向認為,郗羽無意中說了什麼話才導致潘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今天才來找您,希望您可以從老師的角度給我一點建議。”

周宏傑問他:“也就是說,你認為郗羽當天放學后見了潘越,是潘越墜樓的間接原因。”

李澤文抬了抬手腕又放下,說法異常委婉:“我是一個理性的人,我認為,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種可能。”

他冷冷道:“郗羽自己怎麼說?她也說自己見了潘越嗎?”

李澤文搖頭:“不,她說自己沒打算和潘越見面,也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你不相信她的說法?”

李澤文半垂着眼眸,手指輕擊茶杯,臉上浮現出格外複雜的表情。

“周老師,人的大腦並不是一台精密的儀器,對不愉快的事情,大腦神經元種儲存的記憶會產生偏差,大腦里記住的事未必真的發生過,發生過的事情也未必能記住——有成百上千篇論文可以證明,80%的PTSD患者會產生認知偏差,60%的PTSD患者會產生記憶偏差。這樣的猜想很合理,可以解釋郗羽長久以來為什麼那麼內疚的原因。”

周宏傑斬釘截鐵搖頭:“也就是說,你不相信她的話。”

李澤文無聲的嘆了口氣,沒有表態。然而沒有表態就是態度了。

“我可以負責的說,郗羽和潘越的死沒有半點瓜葛!”周宏傑打斷了他的話,抬高了聲音——這聲音實在有點高,引得服務生都看了過來。他下意識降低聲音,激動的情緒半點不少:“郗羽絕對不可能和潘越的死有什麼關係,郗羽和潘越分屬兩個班,他們甚至都談不上熟悉,平時連話都沒有說過。”

當了這麼多年中二病階段學生的老師,周宏傑不可能總是保持溫和的狀態,他也有脾氣,一張臉板起來的時候,那種嚴肅感是能給人帶來很大壓力的。

“你是大教授,你不會不知道,社會上對漂亮的女孩子存有偏見,非常大的偏見,哪怕她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錯,責怪也從天而降。你能想像嗎?那麼多流言蜚語都集中在一個女孩子身上,說什麼難聽話的人都有,她這些年承受的精神壓力根本不是你可以想像到的!郗羽為什麼這麼愧疚,是這麼多年的流言飛語帶給她的壓力!是因為她一個善良的好孩子!”

周宏傑說到最後,情緒說如此激昂,看着李澤文的神色也充滿了無奈和失望。對他來說,李澤文身上的厚厚光環已經完全褪去了。

“李教授,我以為你這樣的教授比起普通人,一定更理性,更包容,能站在她的角度想問題,沒想到居然你心中是這樣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喜歡她,僅僅她想和你分手你就懷疑她和潘越的死有關,你讓我非常失望。”

李澤文靜靜聽着周宏傑激烈的言辭,直到他發完脾氣才道:“我就是因為站在她的角度才會疑心。周老師,你可以想像這樣一種場景,郗羽生了一種奇特的疾病,這種疾病帶給她極大的精神衝擊,摧毀了她自信心和判斷力,需要診治才能治好。準確的診斷,需要掌握最根本的病因。毫無疑問,潘越就是病因——更具體一點,她和潘越的關係是她的病因。”

周宏傑面無表情地聽着。

李澤文繼續道:“我要掌握她的病因,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對她,怎麼在不觸及她心理傷痕的情況下勸說她去看心理醫生。因為如果她不面對真實,她的疾病永遠也好不了。”

李澤文的這番話讓周宏傑平靜多了,至少看上去情緒穩定了。

他冷冷回答:“行,我現在就回答你,你剛剛說的兩個可能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想而已,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第一,關於流言的問題,不可能是郗羽告訴別人的。你不是郗羽的老師——至少當年不是她的老師,你不了解當年的她……我懷疑你也不了解現在的她。她是一個特別純潔特別善良的好孩子,說起早戀的話題,她都會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她絕對不是把自己和某人私下的談話傳得滿城風雨的人。

“第二,潘越去世的那天,郗羽沒有和潘越見過面,她沒有那個時間。那天郗羽是值日生,我當時在教師辦公室里備課。到了五點四十左右,我想看她是否做完值日,畢竟當天就她一個值日生,任務還是挺重的。我走出辦公室就看到她雙手端着大垃圾筐‘蹬蹬’下樓去了。教室是在五樓,從她下樓倒完垃圾,再上樓收拾書包、鎖門再次下樓——大約要四五分鐘,潘越是五點四十五墜樓的,她根本沒有和潘越見面的時間。”

“但郗羽說那天放學后就獨自打掃衛生,沒有看到你,周老師。”

“這是當然,郗羽那會兒都走到樓梯的拐角處了,我也只看到她一個側影。她那天扎着雙馬尾,頭髮一跳一跳的,我印象很深刻。”

李澤文看起來沒有完全被說服:“這並不能說明她中間沒有離開教室去樓頂。”

“她不可能離開教室。打掃教室並不是輕鬆的活兒。我總結過,如果是兩名值日生一起打掃教室的話,大約耗時25分鐘;那天郗羽一個人做清潔,但只用了40分鐘,時間很緊張。她下樓倒垃圾后我到教室里看了看,教室乾淨整潔,和兩名值日生的打掃教室的效果一樣——甚至還更好一些,因此她根本沒時間到樓頂去和潘越見面交談。”

“原來如此。”李澤文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此前他表情嚴峻,此刻才有了舒緩的跡象,“關心則亂啊……看來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

“正是如此。李教授,郗羽沒有瞞着你任何事,她告訴你的就是實情——她和潘越的死真的沒關係,”周宏傑說,“李教授,我希望你能反思自己,信任她。倘若你做不到,就離開她。對郗羽來說,信任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她不應該再承受懷疑和責怪。”

李澤文露出了後生晚輩聽到金玉良言時的受教表情,正色道:“謝謝指點,我記住了。”

雖然這位教授之前的話讓周宏傑很不愉快,但至少他態度還算可嘉。周宏傑當了這麼多年老師,自然也有容納別人犯錯的胸襟,他神色慢慢回暖,僵硬的談話氛圍漸漸有好轉的跡象,但李澤文心理有數,自己在這位周老師心中的印象恐怕是不可能恢復了。

周宏傑的表情充分說明他再沒有任何談興了,他招來服務生果斷結賬——沒給李澤文任何機會——結完帳后他利落地站起來:“好了,話說完了。我要回家備課了。”

目的已經達到,李澤文不會阻攔人家回家的腳步。

兩人離開茶舍,李澤文最後客氣道:“周老師,我車就在附近,要不要送你回家?”

周宏傑指了指學校的東北角:“不用,我就住在學校的宿舍,穿過學校就到了。不過,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你和郗羽會不會分手?”

他於是回答:“我希望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周宏傑盯着他看了好一會:“也就是說,你沒有十足的把握。”

李澤文拿着車鑰匙站在汽車旁,在路燈的黯淡光芒下,漆黑的車身上映出了他隱隱約約的側影:“這件事的主動權不僅僅掌握在我手裏。實際上,如何處理我和郗羽的關係我最沒有把握的事情之一。”

這當然是至理名言。就算周宏傑至今獨身一人,但他知道感情的事情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他對李澤文的人品感覺相當複雜,但不論如何,他對郗羽是關心的。

“不論你和郗羽最後會如何。李教授,既然你們都在美國,還請你多關心一下她,如果有可能的話,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能幫她——比如你剛剛說她生了病的時候,去醫院看看她。”

說話時,周宏傑表情異常鄭重,隱約讓李澤文有了一種“託孤”的感覺。繞是以李澤文的雙商,在這一瞬間居然也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個答案。

他端詳着面前的這位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整理着自己心緒。周宏傑不高,僅有一米七,身材很是削瘦,彷彿常年營養不良,他站在李澤文面前明顯小了一號,不夠顯眼也不夠奪目,彷彿扔在人堆里就會湮沒。

可以說出口的回答有千萬個,但李澤文最後選擇了最簡單的一種。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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