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李澤文推門進屋,他出門僅僅兩個小時,客廳的狀況就有了較大的改變。

這是一套是商務套房,客廳相當不小,保守估計也有五十平米——此時,豪華的客廳似乎變成某公司的會議室,噴墨打印機“呼啦呼啦”勤勞工作,往外噴着一張張A4紙;前幾天搬來的白板從客廳中央移動到了右側牆壁處;客廳中央的沙發被挪開,立式投影儀巍然矗立,投影儀五米開外,三腳架支起了100寸的投影幕布。

周翼靠着書桌,正取下打印機上的打印紙——他半小時前結束了和華耀分公司負責人的餐敘回到了賓館,就被蔣園指揮着干一些文員的工作。

蔣園坐在地毯上,手裏抱着一台筆記本電腦正在查資料,看到李澤文進屋,她直接從地毯上蹦了起來,志滿意得地宣佈:“程茵的背景調查有進展,我查到了非常有意思的消息!”

蔣園的辦事效率一如既往的可靠穩定,作為整個集團的信息部副主管,蔣園有許多獲取信息的渠道,雖然這次她辦的是私事不是公事,許多渠道不能輕易使用,但同時,她偵查的對象的難度也降低了,一不是政要,二不是大型企業,三不是名流富豪,因此即便是僅剩的手段也足夠查清楚許多事情了。

李澤文放下車鑰匙,一邊換鞋一邊問:“都查到什麼?”

蔣園拿着自己的手機在客廳里踱步,一五一十地彙報進展。

“昨天開始,我就做了一些初步的調查工作,我的線人剛才反饋了基本信息給我。兩方面的信息相結合,我整理出了一條時間線……”蔣園是做習慣了這種總結,講起話來抑揚頓挫,富有節奏感,“柳心藝今年五十三歲,和潘昱民同齡。我的資料來源缺乏,查不到她早年的信息,比如她就讀什麼小學,但這點無關緊要,從她初中開始,一切就有跡可循。根據校志,我們知道她的初中在南都二中讀的。在南都二中念了三年中學后,她沒有直升高中,考入了省里的藝術學校——這是很不錯的去處了,八十年代早期,選擇讀高中的人不多。”

李澤文在沙發上落座,隨口問:“有沒有她的照片?”

“有,這是標準程序,”蔣園對周翼揮了揮手,他微笑着敲了膝上的筆記本上的某個鍵,投影屏幕上彈出一張準備好的照片,“這是柳心藝的證件照。”

這張照片應該有相當的年頭,是像素很低卻讓人眼睛一亮的證件照,照片里的年輕女子膚色白皙,雙瞳剪水,柳葉細眉,唇角彎彎——毫無疑問,除卻審美特別奇葩的,恐怕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會認為照片里的女人是個真正的美人。

“她跳民族舞的,長相也滿古典的。”蔣園讚歎道,“郗羽說她在家長群體十分醒目,絕對一點誇張都沒有。”

其實柳心藝的長相有點類似現在的網紅臉,雖然現在網民都嘲笑網紅臉,但嘲笑的原因是因為大家都見多了,多到審美疲勞,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網紅們都把自己往這個方向整容,說明這種類型的長相的確迷人吸睛。比起那些動過刀子,不自然的網紅臉,柳心藝的五官是清水出芙蓉的美麗,她的證件照是純素顏,和那些濃妝艷抹的網紅臉比也不相上下。她的臉和網紅臉擺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文物中真品和贗品的差距。真品文物能的細膩、精美是贗品永遠也趕不上的,好比自然力量的偉大是醫生們的手術刀永遠追不上的。

周翼動了動手指,屏幕上又跳出一張程茵的照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完全展現了遺傳學理論的正確性。

“一般來說,美貌在遺傳時會打折扣,我估計程茵卸了妝,很可能不如她媽好看。”蔣園對李澤文一挑眉,“李教授,你見過程茵素顏的樣子嗎——哦,這個比較難,淡妝的樣子呢?”

“沒有,我和她沒見過幾次,”李澤文當然也習慣了蔣園的習慣性跑題,回答得很快,“別轉移話題,繼續說柳心藝。”

“好吧,”蔣園奉命又換上正經臉,“讀完藝術學校后,柳心藝被分配到了省里的歌舞團當舞蹈演員。剛剛周翼總助在本省的年鑒、大事記和文藝志里搜索過,發現她不僅僅只有臉好看,舞蹈事業發展得更好,她年輕時的獨舞《天問》《駝鈴》兩次獲得過本省的舞蹈比賽的一等獎,尤其是《天問》還獲得過一次國家級舞蹈比賽的二等獎。考慮到一等獎的獲獎人選只有三名,她的二等獎含金量很高,這絕對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

她說這話時,語氣中滿漢敬佩之意,她一向很佩服在自己的行業內取得了很高成就的女性。

配合著蔣園的解說,周翼控制筆記本電腦,讓投影幕布上展現出與之相應的資料。

“這是我們在藝文志、年鑒中找到的幾條和柳心藝有關的記錄。”

李澤文看着投影布上的截圖,瞬間估算出她獲獎的年齡分別是二十歲,二十二歲,二十四歲。

他問:“二十五歲后,再也查不到她的獲獎記錄了?”

“是的,完全搜不到,一條也沒有。”

“柳心藝哪一年結婚的?”

“正是二十五歲這一年,”蔣園很是遺憾的嘆了口氣:“她和一個叫謝小林的男人結了婚,幾個月後生了一個女兒。我也認為她的婚姻是她的人生轉折點,一個才華橫溢、本可能成為舞蹈家的青年舞蹈演員從此泯然眾人。”

周翼說:“結婚生子是女性舞蹈演員的一大劫難。大部分女性舞蹈演員生孩子之後,專業技能都會荒廢,要付出無數的努力才能保持狀態。更何況柳心藝的情況更複雜一些,我想她的面對的環境讓她很難維持最佳狀態,她不得不花更多時間在家庭上。”

“說說她的家庭。”

蔣園道:“查不到太多資料,只知道這次婚姻的時間很短,不到一年時間,謝小林去世了,他當時二十八歲。而柳心藝此時正在坐月子。”

“死亡原因是?”

“遺憾的是,完全查不到,”蔣園攤了攤手,“你知道檔案法的規定,到今年,他已經去世了接近三十年,且他沒有直系親屬,畢竟三十年前沒有電子檔案。”

國家的檔案保存有一套嚴密的措施和一套法律來保證。簡單來說,如果一個人沒有直系親屬,也不是什麼富有紀念意義的重要人物,其存在各部門的檔案經過二十五年後會被陸陸續續銷毀。

“你們在數據庫里查過‘謝小林’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推理——柳心藝在自己的專業內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很難想像她這樣的舞蹈演員會找一個不名一文的老公。

“當然查了,並且有成效。”蔣園很有氣概地一揮手。

投影幕布上顯示出一張截圖,這是南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在三十多年前編撰的一本《南都地方志:經濟卷》這本書中的一頁,裏面記載了“某領導和本市青年企業家某某、某某、謝小林等人進行了座談”這樣一件事。

這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不論古今中外,能“名留青史”都是一件有極有難度的事,縱觀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有名有姓被記載的也不過幾萬人;但如果你把“史”的標準放寬到地方志、文史資料和年鑒,留名的難度就會大大降低,只要你是地方上的牛人,在地方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總會被記錄下來。

這也是地方志存在的意義,人有生老病死,但發生過的往事總不能一併消失。

“青年企業家的頭銜充分證明,”蔣園宣佈,“謝小林有身份,還有錢。”

周翼補充:“估計長得也不算差。否則就算他有錢,也很難娶得柳心藝這樣的舞蹈演員。在外人看來,這兩人應該是比較相配的。”

“柳心藝和他的結婚日期是哪天?”

蔣園明白李澤文的意思,帶着微妙的笑容:“她的結婚日期和潘禺民的第一次婚姻的結婚日期很接近,前後相差一個月零十七天。”

說到這裏,蔣園微妙一停。正如說相聲有逗哏和捧哏這兩種分工,李澤文很配合的問:“她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日期是?”

蔣園的笑容更微妙了:“孩子是在婚後七個月出生的。這孩子是不是第一任老公的,很值得商榷。”

“我覺得你可能想太多……”周翼搖頭,“還有一種可能,孩子是早產兒。”

在蔣園接收“線人”的資料時,周翼也配合著在公網上做背景調查,對此案件的前因後果很了解。他說這話,不是要和蔣園抬杠,只是要指出所有的可能性——所謂真理越辯越明,道理越講越清。

“如果是普通的家庭,孩子在結婚後七個月出生,我肯定認為孩子是早產,或者是帶球結婚;但對柳心藝這個複雜的女人來說,她老公‘喜當爹’的可能性極大,”蔣園翻了個白眼,“至於謝小林知不知道這孩子的生父是誰……說這個也沒意義了,老婆還在坐月子時,他就死了。”

李澤文點了點頭:“說說她的第二任丈夫。”

“歌舞團的女孩子,長得又漂亮,在什麼地方都不乏人追求的。柳心藝二十六歲時,也就是她老公死了一年後,她結了第二次婚,丈夫是一名海員,叫程致遠。婚後一年,她和程致遠又生了個女兒,這就是程茵。她的大女兒也跟着后爹姓,叫程若。”

“能讓大女兒跟着后爹姓,可能有那麼一段時間,這一家四口的家庭關係還是可以的。這一次婚姻的持續了六七年時間,就在程茵上小學的那一年,柳心藝和程致遠離了婚,兩個女兒都跟着母親。接下來的這些年,柳心藝沒有再婚,一個人帶兩個女兒生活。”

李澤文問:“她的經濟情況調查結果如何?”

“常見的情況是,一個離異的女人帶着兩個兩個女兒生活,日子肯定是比較艱苦的。柳心藝肯定不屬於這一類。第一任丈夫是企業家,第二任丈夫的經濟條件也不錯,要知道二十幾年前海員的月薪是工薪族的十幾倍,他們是拿美元的,”蔣園說,“更別說也許還有潘昱民給錢。她是很漂亮的女人,掙錢肯定不是件難事。”

“程致遠的聯繫方式找到了嗎?”

“毫無難度。他現在是中恆遠洋集團一艘遠洋油輪的船長,每年工作半年休假半年。線人給了我程致遠的手機號,但沒用,打通后語音提示不在服務區。很可能他此時正在漂泊在海上,要聯繫只能打衛星電話——但我沒拿到衛星電話號碼,我們手頭也沒有衛星電話。”

周翼接上她的話:“我一位朋友就在中恆的總部做HR,我問了他,他表示明天上班后就會在系統里查詢程船長的衛星電話號碼。”

“程致遠的照片呢?”

“照片我還沒來得及找,我想沒難度,隨便一搜應該就有。”

確實沒難度。

資訊時代里,每個行業里能做出成就的人都不可能毫無蹤跡。幾乎是眨眨眼的功夫,周翼就在遠洋集團的官網上找到了程致遠船長的照片並將之放到投影幕布上——看到屏幕上那位穿着白色水手服、頸上掛着望遠鏡、肩章四道杠的中年男人後,饒是李澤文素來冷靜,看到照片的一瞬間也陷入了無語狀態。那瞬間他竟然想到,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嘈點太多以至於無法吐槽”吧。

周翼謹慎道:“這位程船長和早上見過那位潘總工長得……比較像。”

“簡直和三流小說一樣,老公也要和前男友長得很像,”蔣園發出“呵呵”的冷笑聲,“如果說之前是間接證據,現在這個就是鐵證了!就算是郗羽恐怕也只能承認潘昱民和柳心藝有私情了吧。”

的確是十分巧合,巧合得堪稱“無可辯駁”。

真是複雜的一家人,李澤文給自己倒了杯水:“說說程茵的姐姐程若。”

蔣園的精神再一次振奮起來,並且比今天所有的狀態的都振奮,她重重拍了下茶几,就像幾百年前的縣太爺升堂后拍驚堂木一樣。

“這就是我要說的,最有意思的一點——程若死了。”

說不好是因為聲音的刺激還是因為這句話的刺激,李澤文停下了喝水的動作,猛然抬眸看向蔣園。

蔣園顯然很為自己放了如此大的一個衛星而得意,而李大教授吃驚的表情有效的刺激了她的表演欲。

“沒想到吧?”

蔣園從牆壁旁拖過白板,用力地將手中一張照片釘上白板上空餘的地方。

“這就是程若的照片,線人給我的。”

程若的照片也是證件照里弄出來的,因為年頭久遠,像素同樣不太高。照片里的程若留着長發和劉海,和程茵有八九分相似——這也難免,姐妹倆都五官特徵明顯遺傳自母親。

周翼着看着蔣園的舉動,忍不住莞爾,他沒忘記自己的本職工作,立刻在投影幕布上展示了一張死亡證明。

李澤文盯着屏幕。死亡證明是警方開具的,十分簡略,僅有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這幾個要素,上面寫着:14年前的5月16日,程若在南都市的崇光湖溺水死亡。

“最有意思的是時間,5月16日就是潘越墜樓后的第四天。”蔣園說得意味深長。

李澤文轉過身看着蔣園:“這是命案,警方一定有程若溺死事故的調查報告。”

“我雖然很能幹,但還有那麼能幹,”蔣園興奮的神色退卻不少,“公安系統的檔案保管是很複雜的,紙質文件、電子文件,不同權限能查到的資料不一樣的。我已經委託線人進一步查詢了,大概在兩天內可以拿到案卷。”

李澤文點頭表示贊同。

“我敢保證,程若的溺死事件裏面一定有很多名堂,”蔣園發出微妙的笑聲,“在柳心藝和潘昱民這樣微妙的關係下,兩個人的兒子女兒在一周時間前後死掉——沒準這兩還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是啊,任何一個稍微有社會經驗的人恐怕都會覺得這裏面不單純。她這麼興奮也情有可原,不論從哪個角度說,這都是一條極其重要的線索。

“至於程若死後發生了什麼,這就是我們已知的內容了。當年六月,柳心藝和程茵母女兩人的戶籍資料遷移到了相鄰的安江省。之後,柳心藝就完全沒有任何消息,我也完全找不到她工作的證據。在程茵參加高考那一年,柳心藝去了加拿大,改了國籍,這也是我了解到的她國內最後的記錄。”

“查不到她回國的記錄?”

“查不到。至少以‘柳心藝’這個名字來查,沒有任何出入境記錄。”

“程茵跟我說過,數年前她母親和一個加拿大華人結了婚,隨後去了加拿大。柳心藝既然是通過婚姻移民去的加拿大,那她有極大可能改了姓。”

“我怎麼完全,絲毫、一點都不奇怪呢?”蔣園加重語氣,“柳心藝長得很漂亮,哪怕她已經年過四十歲,也很漂亮。對她這樣漂亮的女人來說,找一個有錢的男人作為長期的飯票,一點都不難。哪怕她有情人,嫁了兩次,死了一個老公一個女兒,有很複雜的過去,也總有男人不介意這些缺點。”

“……”周翼低下頭輕笑,“總覺得這話不太對。”

蔣園“哼哼”冷笑着瞪了一眼周翼,又說:“你要不要查他母親的近況?你想知道的話,我通過加拿大這邊的渠道來查,我接下來就去安排。”

作為大公司的信息部副主管,蔣園的辦法確實很多——這些年國內移民加拿大的富人非常多,向加拿大轉移資產的人也很多,為了徹查某個人的背景,她在加拿大當然有着豐富的人脈。

“不要動用加拿大的關係。那邊辦事效率太差,起碼需要好幾天時間,真的想要知道柳心藝的近況,還有許多更有效的辦法。”李澤文說。

“對啊,更直接的辦法就是你直接問程茵了,雖然我認為她未必會告訴你實情……但也沒準是吧?她明顯對你很有意思呢。”蔣園深沉地摸了摸下巴,“程茵這一家人,迷霧似乎比潘家還要濃呢。”

李澤文沒作聲,他面前擺放着蔣園今晚的碩碩成果,垂着眼眸思索了一會。

蔣園提示他:“還有一點,今天這些發現,要不要告訴郗羽?”

周翼也說:“還可以讓黎警官再去檔案室查一下?他既然能找到潘越事件的案卷,應該也可以找到程若溺水事件調查的卷宗。”

李澤文當即否定:“這件事情暫時不要告訴郗羽,也不需要讓黎警官去查了,這不合規定,對他在系統內的發展不好。”

“又一次不告訴郗羽?”蔣園反問。

李澤文看她一眼:“是。這件事我要想一想。”

“好,你說什麼都對。那明天的計劃呢?你還去圖書館嗎?”

“我去圖書館的計劃不變,”李澤文說,“你繼續調查柳心藝。”

“OK,對這神秘的一家人,我興趣越來越大了。”

蔣園展眉而笑,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那是強烈的自信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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