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那日的血光

38.那日的血光

紀寒枝的身體微弱的顫了顫,臉色蒼白得幾乎接近透明,可是他的神情卻不是很害怕。

亓眉的眉間皆是冰雪,皺眉輕喝:“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紀寒枝的脖子離亓眉的刀鋒只有一寸:“當然。”

他斜眼看着亓眉微微一笑:“我從來不小覷您的決心。您可以救我,當然也可以殺我“

“是了,你們都是不要命的。”亓眉的面目愈發幽冷:“你在地牢的時候,是我給你送水送糧,也是我斬斷了鐵鏈放你出來。可是……又有什麼用呢?臨到頭來,個個都將生死拋於腦後。你們到底記不記得,當初苦苦掙扎想活下去的人是你們,現在隨後拋棄性命的人也是你們!“

紀寒枝微微嘆了口氣:”天下之後方知家國,國家大義,從來就在生死前面啊。“

亓眉想哭,眼中瘋狂強忍淚水:“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國家大義,什麼忠心為國!這些都抵不上好好活着嗎?在這個世上,只要我活得肆意張揚,誰去管洪水滔天,誰去管身後虛名!我為夔城舍了我自己的心,結果母親要廢了我,兄長也要廢了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就留在荒海不好嗎?什麼大周,什麼世仇!好好的活下去,難道不是才是正道嗎,現在都告訴我我錯了?我哪裏錯了!“

謝淵長長的嘆了口氣,他終於知道這個癥結在哪裏了。

亓眉一直接受的都是活下去就是一切的教條。在競爭殘酷的荒海中,這種想法沒有錯。可對於謝淵他們來說,周禮至上,忠義廉恥,樣樣都排在生死之前。

與認知不同,這就是亓眉痛苦的所在。闖凜冬祭,母兄用教條管束,她差點被廢;為夔城機密,她放棄了禾斌,禾斌慘死眼前。

一切因果匯聚成今日。

她把整個心都放在禾斌身上,最終卻什麼也沒有收回來。

此時此刻,她才是最痛苦的一個。

“沒什麼錯,只是立場錯了。“紀寒枝咳嗽了一聲,嘴角里突然飛出一團血沫,濺在面前的地上隱隱還帶着滑膩的碎肉。

亓眉只覺得手上一濕,血腥味兒撲面而來,此刻就連她手中的刀握得也沒有這麼緊了。

“我或許活不了多久了。”紀寒枝喘了喘粗氣,開口繼續道:“若您是因禾斌之事心有怨懟,就讓我這個將死之人去彌補吧。”

他知道自己身上都是深受折磨的舊傷,遍佈全身,多而密集,但是他早就沒有時間去修養了。此番他見謝淵,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亓眉見紀寒枝喘得厲害,知道自己下不去手之後反而一把扔了手中刀。她獃獃愣了一陣之後卻呵呵呵笑起來,笑得很睫毛顫動,冰涼如霜的眼底閃過濃濃的傷感,不會很快就消失了:“你瞧,你也要死了呀,活着多好的事情,你是連命都不準備賠給我嗎?”

“您,放我出城吧。我會親手,將禾斌的屍骨帶回來。”

“還在想着算計我!”此刻的亓眉怒髮衝冠,氣得渾身發抖:”你,你們,就連快要死了都要好好利用身邊的一切,夔城就這樣不能讓人忍受嗎?“

紀寒枝的嘴角彎了彎:”你真的想清楚要我的命了嗎?既然想要,怎麼不現在就拿走?既然不拿走,那就讓我紀寒枝,再為您做一件讓您舒心的事情吧。“

亓眉愣住了。

她發現自己真的不知道她現在真正在想些什麼。如果她恨得要死,立刻殺了面前這人就罷了,但是她沒有;如果她不想讓他們死,方才盛怒之言,要壓着他們去禾斌屍身前謝罪,也是真心實意。現在輪到紀寒枝的一問,她突然就迷茫了。

因為聽到了謝淵和紀寒枝密謀,謝淵她管不了,若是他稍有異動,嬴滄便能要了他的命,可是紀寒枝若是找死,即刻就會被秦九斬於馬下。她亓眉只是,想阻止他們無畏的送死而已。

對,阻止他們。

“我不會讓你們的計劃得逞的。”亓眉抹去眼中淚水,態度轉眼間便堅硬似鐵:“我要立刻告訴兄長,禾斌的屍首有異,需要立刻將他的屍首帶回來。”

紀寒枝抬起頭來,定定的看着亓眉,深邃的眼眸幽幽的望着她,嘴裏堅定的扔出幾個字:“您不會這麼做的。”

亓眉冷哼一聲,眼神挑釁,不予答話。

紀寒枝搖搖頭,雙腿支撐的身體似乎搖搖欲墜:“如果您真的這樣想,那何必告訴我呢?我且問您,您可知道禾斌的屍首為何有異,何處有異?這個消息若是被城主,主祀,將軍,任何一個人知道,禾斌就不會只是身首異處,而是屍骨無存了。”

亓眉的細眉一擰,殺意頓現。

“可是我卻不同,我與禾斌有私交,不願意看到他落到如此下場。”

紀寒枝這樣一提議,她的殺意已經減退了不少。她開始想着,也許……真的有可能把禾斌帶回來。

“一人之力尚且不足,若是三人之力呢?”紀寒枝趁熱打鐵道:“您此刻心中最想的便是尋回禾斌的屍身,好叫他保有全屍,而不是半幅殘軀暴屍荒漠。謝公子與禾斌主僕一場,我也乃禾斌摯友,您之所為,我倆心之所向。如今全城戒嚴,您必然也被拘禁在殿,任我們隨意一人想要出城都是千難萬難,可假使您在兵甲反應之前闖至城口以做策應,我便可尋機出城。某身已千瘡百孔,恐熬不過數日,遑論與周地通信?我紀寒枝此生最重家族昌盛,今日在此發誓,兩日之內,必帶回禾斌,違時家族旁落,永世無法出仕繁榮!“

亓眉怔怔的呆了好一會兒才似聽懂了紀寒枝的所言。也難怪亓眉心驚,她才區區十數歲,雖然從小被兄長言傳身教,心思卻不甚複雜,被紀寒枝縝密的一段話一敲,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對是錯,只是見他連誓言都道了出來,興是十分誠懇。

只是她突然忽而皺眉道:“三人之力,謝淵何在?”

紀寒枝往後踉蹌了兩步,背後抵靠在一根柱前,幽幽嘆道:“我之計策,即便沒有謝公子,也亦足矣。”

“我沒有你如此心機,也不在乎多少人參與。只是一點,你若欺我,我便真真殺了你們,絕無半句虛言。”亓眉深吸了口氣,將腦中斷斷續續的念頭俱都收了起來,心中想着謝淵留下也好,她只需看好紀寒枝,便能周全行事。

紀寒枝輕滿不在乎的笑了笑:”說您任性不諳世事的人都錯了。若是您用盡心機,他們都得甘拜下風。“

亓眉收了表情,猛推了一把紀寒枝,踉蹌着將他推出門外。

紀寒枝腳步沉重的走了兩步,抬起的腳卻沒有跨過門檻,直接衝著門外整個人歪倒下去,頭顱瞬間磕在門外的石板上,額角被擦破了一大塊,本來蒼白的面孔一下子變得狼狽起來。

亓眉怒意橫生,正準備惡狠狠地衝上前去,卻在突然間,四周火光一片,燈籠火把連成一片,庭院之中瞬間亮如白晝。

紀寒枝斜歪在雪地上,以他胸腹上直插五髒的箭頭為中心,尤帶體溫的鮮血浸透過厚厚的血層,暈成一片絢麗的潑墨畫。

此時此刻,有些人的心裏開始期盼着朝陽能夠一躍而出,遮蓋這黎明前的黑暗。

如柳絮的飄雪簌簌落下,就在這一段時間裏,飛快的掩蓋着灰牆紅瓦。

秦九握着一柄鐵胎角弓,雙臂從發力到鬆弛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從宮殿的角落闊步走出來,望着對面門內外的三人,眼中的果決與殘忍極為明亮。

亓修與嬴滄並肩而行,兩人都還穿着華麗的禮服,袖袍蕩漾,無風而舞。

偌大的殿前,連接的青石板一片空蕩。

實際上並沒有沉默太長時間,亓修盯着此刻已經低下了頭顱的亓眉,幽幽的嘆了一口氣,陰陰柔柔的說了一句話:“看來我是真的太放任你了,這才會讓你做出這麼多不該做的事情來。“

亓眉地位太尊貴,亓修若是不發話,沒有人敢妄動。只這一句之後,便有人往她站的位置靠近。

亓眉的嘴唇有些微微發乾,聽到亓修率先給自己定了罪,忽然沙聲笑道:“什麼是不該做的,什麼就是應當做的?情不由身心,隨性活着就是偌大的恩賜,這些明明都是你教給我的,我哪裏又錯了?”

亓修平靜冷漠的眼神落在亓眉的身上,語氣不急不緩:“能在荒海生存的人都必須要遵守這裏的規則,如果你想要一直站在陽光下,就要把自己變成規則之外的人。”

“你們殺掉他了,就連頭顱都帶回來吊在牆頭!我不過想要一個你們已經放棄的人,我哪裏做錯了什麼。如果我不去,誰會去?現在就連他的主子都捨棄他了。”

“你想過否,夔城的存在若被周人得知,一城生死盡數掌握在他人手裏,你是以身殉城,還是屈辱求生?”

“你不要忘了,你是亓姓的血脈。“亓修的話輕輕柔柔,卻讓亓眉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她忘記了自己是亓氏一脈最尊貴的女姬,忘記夔城的榮辱,甚至忘記自己是誰。她根本不在乎上馬狼狽,下馬屈辱,甚至她也不在乎母親兄長對自己起了殺心,只要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

可是現在呢?

亓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卻不知道錯在哪裏,好像從自己回到夔城之後,就一直在犯錯。

亓眉想自嘲的露出一絲笑容,嘴角卻僵得提不起來。

面對死亡,她不曾畏懼過,只是現在,她竟然有些懼怕。她的腦中浮現出血流成河,浮現出戰殍遍地,浮現出戰敗的夔城與——自縊的主公……

她漆黑的瞳孔驟然暗下去,彷彿是最耀眼的璀璨星空被烏雲遮蔽了。

亓眉對着亓修,彎下雙膝噗通一下便跪了下去。

無須再有更多的解釋了,她這一跪,是徹底的認了錯。

“帶她回去,關起來。”亓修的語氣沒有什麼溫度,就這樣給亓眉做了判決。

亓眉低着頭,被兩個全副武裝的兵甲架着經過亓修的身邊,突然開口問道:“以後他只怕連我的夢都不願意來了吧。”

亓修答:“我不會把任何消息留給周人。”

亓眉抬起蒼白的臉,露出一個似悲似凄的慘淡笑容。

之後這樣大的場面上,只剩下了倒地的紀寒枝,還有捂着他傷口的謝淵。

謝淵半跪在地上,緊緊的抿着嘴唇,雙手托着紀寒枝,正在努力的按壓着那個還在咕咚咕咚冒着血的傷口。

秦九收了弓箭,饒有趣味的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頭,對着應嬴滄那張冰霜般冷漠的面孔,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主祀大人有什麼說的?”

聽到秦九的聲音,嬴滄一直注視着謝淵的目光突然收了回來,黑色的瞳仁如浸透在寒潭裏一般冰涼。他的臉上極少出現微笑這個神態,但是此刻他的唇角一圈一圈的漾開,沒有讓他那張冷峻的臉顯得柔和,反而愈發的陰寒。

“我想我要如何行事,不需要向你交代。”說完這句話,嬴滄衝著謝淵勾勾手,意味不言而喻。

紀寒枝的情況非常糟糕,但是他還是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恰好看到嬴滄的動作。他沒有關係自己逐漸流失的血液,反而緊緊的握着謝淵的手,氣音虛弱:“不,不要救我。”

您一定懂的,我和禾斌的所做,都是將您完全的摘出來,俘虜也好,囚徒也罷,只要您還活着,這顆名為大周的種子,就一直種在荒海中。

謝淵一閉眼,神色安靜的站起來,朝着嬴滄走過去。

還有幾步的時候,嬴滄大跨步走過來,脫下自己華麗的外袍罩在謝淵的頭頂,將他摟了一個滿懷,面上絲毫不見喜怒,只是淡淡的說:”衣服髒了,回去換一件吧。“

秦九挑眉看着他們倆離開,伸出暗紅的舌頭舔舔乾燥的嘴唇,指着紀寒枝下令道:“將他綁至城樓來,和那個周人的人頭吊在一起,懲戒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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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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