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梨霜從鈐丹齋出來,已經是午後的光景。她心中有些煩亂,先是陳惺,後是陸粱,現在自己又成了齋長,最近真的有太多事發生了。
她獨自走向後山,一口氣爬到了鶴鳴台。
在蒼涼無人的石台上看了一場千山與共的日落,才趁着天未全黑前慢慢地下山,半路上卻還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只能暗道倒霉。
她還未進書院,便迎面撞見陸粱。
他臉色焦急,見到她後立馬走了過來,道:「梨霜,你這一下午都去了哪裏?我找了你好久。」忽然低頭看見梨霜接近膝蓋的地方沾了些許草葉,原本着急的臉色如今只剩下擔憂,「梨霜,你摔跤了嗎?痛不痛?」
這人怎麽總是自說自話?梨霜想到自己昨日說過的「再見面還是朋友」的話,又看到他滿臉關切的樣子,不禁心軟了,問道:「陸粱,你找我何事?」
這時候陸粱卻突然沉默下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見你不開心,做了些東西給你吃。」見梨霜不回應他,他又抬起頭道:「梨霜,昨日你說過我們還是朋友,這句話還作數嗎?」
梨霜自看完日落後,心中那些紛擾平息了很多。她不想刻意避開陸粱,也不願再去想自己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就像原來一樣便很好。於是她微笑道:「自然是作數,我們回去吧。」
待回到齋舍里,宋佚才從書本中抬起頭來,「我就說你到點了自然便會回來,泊如卻急得不成樣子,你這麽大個人了,如今還是鈐丹齋齋長,怎麽會丟了嘛!」
梨霜道:「你窩在這裏不願出去,還嘲笑起泊如來了?」
宋佚做了個鬼臉,指着小方桌上的食盒道:「還不快點去嘗嘗,你不回來,泊如一下午也不讓我碰呢!」
陸粱朝梨霜笑笑,走過去將食盒打開,原來裏面是一份雞絲筍丁燒麥和一份鴨肉春餅,正是當年梨霜在德常社學給方尚光和茯苓的吃食。前些年梨霜在書院廚房幫手時,陸粱在一旁耳濡目染,也學會了這些菜式。
「我知道你喜歡吃這些,看你今天心情不好,便想着做些給你吃。」陸粱低聲道:「下午找不到你,現在涼了,也不好吃了。」
梨霜垂下眼睛,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她還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有人為她做一頓飯了,更何況陸粱今日才擔任思憂齋的齋長,一定有很多事要忙。
「潛陽,你也來嘗一口吧。」陸粱又對宋佚道。
宋佚撐着下巴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你現在才叫我吃,晚了!你好不容易做的,還是讓梨霜吃吧。」
梨霜用筷子搛了一個燒麥在口中細細咀嚼。
「怎麽樣?」陸粱期待的看着梨霜。
雞肉的香滑同筍丁的爽脆混合在一起,雖然有些涼了,卻不影響口感。梨霜朝陸粱笑道:「很好吃。」心中似乎有一根繃緊的弦突然斷開了。
後來宋佚禁不住梨霜和陸粱的邀請,還是「屈尊」加入了這場聚餐,三個人熱熱鬧鬧地將春餅和燒麥一掃而光。陸粱的嘴角一直上揚着。
因着剛剛上任鈐丹齋的齋長,梨霜和宋佚這兩日都盡職的早出晚歸。
滄海先生和齋中弟子也對兩人的表現十分滿意,即使沒有陳惺,鈐丹齋竟然也能平順的運行下去。
這日梨霜同宋佚方回來,便聽見一個有些靦腆怯弱的聲音道——
「今後世沅一切便都仰仗泊如師兄了。」
兩人一同走進去,才見到陸粱身邊站着個十三、四歲,穿青色衫子,唇紅齒白的後生小子。他抱着一個小包袱,身子緊緊地挨着陸粱,十分緊張的看着他們。
「這是?」宋佚問道。
陸粱笑着對兩人說:「這位便是山長之前提過的子長師兄的外親,要來十方書院求學的秦世沅。」
兩人見狀,朝秦世沅露出微笑,上前見禮。
秦世沅垂着眼睛回禮,仍舊是一味的貼着陸粱。
梨霜看到兩人相挨的手臂,心裏忽然升起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但她刻意忽略,只道:「世沅第一日來山門總是有些不習慣,若是需要我們說明的地方儘管開口便是。」
宋佚也道:「是啊,這幾日多熟悉熟悉山門和眾位師兄弟,雖然你現在不能入齋,但是藏海樓同平日山長的講學都是可以聽的。」
「謝謝兩位師兄。」秦世沅聲若蚊蚋,又轉頭求助似的看向陸粱,「泊如師兄,山長明日讓我去後山打水,你能陪我一起嗎?」
山長交代自己要照顧這個師弟,他似乎從前未出過家門,膽怯得很,陸粱點點頭道:「我明日會在平潭晨泳,我們可以一起前去。」
秦世沅的眼睛亮了一下,連忙點頭答應了,又說自己一個人不好鋪床,央求着陸粱幫他。
待鋪好床,他便拿出兩個香囊掛在床腳,對眾人道:「我平日裏睡眠不好,放些安神的香囊,諸位師兄不會有意見吧?」
梨霜和宋佚無可無不可。秦世沅便將香囊掛起來,眾人各自安睡不提。
第二日清晨,梨霜是在一陣細微的窸窣聲中起來的。她睜開還有些朦朧的眼睛,只看到陸粱和那個新來的小師弟秦世沅的背影,這小師弟拎着一個大木桶,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樣子,緊緊地跟在陸粱身邊。
梨霜不知怎麽,困意一下子便散去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久,怎麽也睡不着,乾脆坐起來,洗漱穿衣,拿起那冊最近在讀的《文苑英華》便出門了。
在擺放着奇石盆栽的天井中踱步了片刻,梨霜覺得對着書院一排排的屋舍胸口有點悶,鬼使神差的抬腳朝後山走去。
她踏着晨露在離平潭不算遠的小徑旁擇了一塊大青石坐下,對自己道:「平日裏總見李常師兄在此讀書,今日我也來感受一番他的境界,說不定能多了悟一些。
「空之為象也本乎天,水之為德也本乎泉……玲玲瓏瓏,晶晶液液,托九霄如染翠,澈千里而含碧……」讀着〈空水共澄鮮賦〉,耳畔是泠泠流水聲,梨霜的心逐漸靜下來,幾乎忘記了方才為什麽那麽焦躁。
忽然,一聲驚呼穿過林木進入她的耳朵里。
「好痛!師兄小心點!」
「沒事,別擔心。」這是陸粱清逸悅耳的聲音。
梨霜「唰」一聲將書本合上,夾着書穿過小徑來到平潭前,便見到陸粱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條褻褲,正在彎腰拎着大木桶打水。他輕鬆的將盛滿水的木桶從平潭中拎上來,背上的肌肉也隨之鼓動,如一隻充滿力量的獵豹。
這是梨霜第二次見到他的裸體了,從前自己居於深閨時,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說來自己同陸粱同居一室也有幾年了,若是在以前,父母知道了,必然是要讓自己嫁給他的……
「師兄你真厲害!」
秦世沅充滿崇拜的聲音將梨霜從自己的遐想中打回現實。她究竟在想些什麽啊!肯定是陸粱這小子前幾日胡亂說話讓自己也開始同他一樣胡思亂想起來。
秦世沅渾身上下都被水淋濕了,顯得十分狼狽。他站起來殷勤的要接過陸粱手中的木桶,結果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到了陸粱的懷裏。陸粱下意識用手一接,兩人便摟抱在一起,陸粱一隻手還拎着木桶。
「你們兩個究竟在做什麽?」梨霜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出聲。
「清儀。」陸粱馬上將秦世沅扶起來,問道:「你怎麽來了?」
現在梨霜可以直接看到陸粱仍在滴水的胸腹,她想要別開臉去,卻忍住了。她勉強抬起頭來,直視着陸粱俊秀的臉,以一副正經的口氣道:「幫助師弟很好,但是若衣衫不整,舉止失於狎昵,就不是儒家子弟的風範了,也容易帶壞師弟。陸粱,你近日才升任了思憂齋齋長,是應該謹言慎行些。」
說完這些,梨霜朝還朝一臉懵懂的秦世沅點點頭,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