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兩國為後 第四十二章 寂寥
我悄悄示意酸菜,趁着司馬衷安撫容月的時候,我們倆慢慢退到殿外。留下司馬衷和隱在裏面就夠了,我在容月的面前就是一種刺激。
邀月殿外橫七豎八的躺着幾個宮女,看樣子劉曜對容月倒真是戒備森嚴。
現在是月末,天上沒有月亮,地上也是一片漆黑,我和酸菜沿着宮中小道,慢慢前行。邀月殿距離鳳儀殿並不遠,拐個彎就到了。
鳳儀殿門口有一條鵝卵石的小路,蜿蜒曲折向著東方延伸,路兩旁種滿了菊花,盛開的時候滿園金黃,傲霜的秋菊一直盛開到秋天,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梧桐殿。
梧桐殿裏待鳳凰,梧桐殿是劉曜的宮殿,當日我離開的時候,不曾想過會有回來的一天,今日站在這兒,往日種種又湧上心頭。
我曾在那個明月當空的夜晚,沿着這條小路走到梧桐殿,一身大紅裙裝,迎接我的是劉曜驚喜的眼神。
更有無數個日夜,劉曜順着這條小路,過來看我,而我總是冷淡以對。
現在,在這兒黑漆漆的夜晚,只餘下細細的風吹過,和無數等待開放的菊花。
“娘娘,要進去看看嗎?”酸菜細心的看看周圍,補充道:“這兒沒有人。”
“也好。”我點點頭,這兒本是的宮殿,但是容月住的是新建的邀月殿,這兒自然就是空着的。
院子裏新種了幾棵柳樹,夜風中柳枝輕搖。嫵媚多姿。只是雜草叢生,已經無路可尋。
“這地方,不知道多久沒人來了。”酸菜回頭沖我笑着。
我們兩人根據記憶中地道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門口,吱呀一聲,酸菜推開了厚重的大門。
“咦?”亮出火摺子,酸菜驚訝出聲。我急忙探頭一看,大殿非常整潔,比我們當日居住的時候還要整潔,我經常隨處亂放東西,而酸菜也不是個善於收拾的人。那些宮女我又不願意讓她們進來,所以當日的鳳儀殿看起來很凌亂。
我踩着鮮艷的團花織錦地毯,走到靠牆放置地長几,上面擺放着兩個花瓶,翠色夔紋瓶中插着盛開的牡丹花。國色天香,黑暗中是掩不去的絕世風華,另一個紅色美女聳肩瓶中沒有插花。而是垂着數支柳枝,柳色青青,柳枝依依。
牡丹和柳枝都很新鮮,花瓶也很乾凈,看樣子經常有人收拾。很乾凈啊。”我輕聲道:“比我倆住的時候還要乾淨呢。”想不到這間空着的宮殿,竟然還能維持整潔,這應該是劉曜吩咐地吧。
“乾淨有什麼好。”酸菜撇撇嘴,視線落在床頭的小几上。那兒還放着幾件衣服,疊得整整齊齊,“一點人氣都沒有。”
我一怔,是啊,這兒就是太乾淨了。乾淨到沒有人住的痕迹,也許水至清則無魚就是這個道理吧。
“是你有理。”我笑了。這個酸菜不愛收拾也能找到理由。
酸菜張嘴正要說些什麼,突然一口吹滅了火摺子,“有人來了。”
唯一的出口就是殿門,現在不知外面的情況,酸菜拉我飛身躲到了橫樑上。
厚重地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影走了進來,黑暗中看不清樣貌,只是身形高大。
這人進來之後,並沒有急着點燈,在黑暗中慢慢前行,他似乎對這裏很是熟悉,一路前進並沒有碰到器物,最後他定定的站在距離床頭不遠處,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兒應該就是一張巨大地書桌。
我當日幾乎整日閉門不出,就將書房和卧房和在一起,床的旁邊命人安了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筆海中插滿了粗細不等的毛筆,另一個寬口瓷瓶中插着幾個捲軸,都是名家書畫。
其實我很少寫字,當然我那狗爬一樣的字也排不上用場,這個書桌是我仿照當日金墉城裏司馬衷的書房設的。
我經常在巨大的書案上,研好墨,鋪好絲絹,然後對着這些發獃,不寫一個字。
現在這個人就停在書桌前,看不清他地動作,只能聽到的聲音,不會是在偷東西吧?
我趕緊小心的呼吸,生怕發出聲音驚動了這個人。
又過了一會,眼前一亮,這個人點亮了案上的蠟燭,明亮的燭光下,他地面貌一覽無遺,他竟然是劉曜!
“容容……”劉曜突然開口了,聲音輕柔溫和,帶着濃濃的寵溺。
我一驚,難道他發現我了?酸菜趕緊捂住我地嘴,不讓我發出聲音。
“容容,看你,又把桌子弄亂了……”劉曜身子閃開,露出了書案,案上堆滿了絲絹還有數支毛筆橫七豎八的躺着。
“你呀,就是不會收拾,每次都弄得亂七八糟的,還有那麼多歪理。”劉曜聲音很輕,絮絮叨叨的,就好像我真的站在他的身邊,剛剛弄亂了那些東西一樣。
“唉,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孩子,除了長相,哪裏有點女人樣啊……”劉曜一邊抱怨,一邊自己收拾桌子,“人家說娶妻當娶賢,就你這樣,哪裏能當個賢妻呢。”
很快收拾好書案,劉曜又來到花瓶旁邊,“容容,你看,這是洛陽牡丹呢,我專門派人從洛陽取回來的,石勒就在洛陽,他不讓人種牡丹,這幾棵還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呢。”
劉曜的手輕輕的停在中間最大的那朵牡丹上。花朵大如碗口,外層花瓣是淺粉色,逐漸加深,到了內層已經是鮮艷的大紅色。
“你說這牡丹好看嗎?”劉曜輕輕問道,“你在洛陽長大,一定見過很多次牡丹吧,這叫什麼呢?”
“原來你也不知道。這是新品種呢,就叫相思吧。”劉曜自言自語,說得十分熱鬧。
“我知道你不喜歡花,專門折得柳枝,古人折柳贈別。現在我能留下你嗎?”劉曜的聲音很低,在昏暗空蕩地大殿裏飄蕩。
“我們有了個孩子,你說叫什麼名字好呢?我和你的孩子,就叫劉容吧,你喜歡嗎?”劉曜又慢慢踱步。到了床邊,斜靠着床頭,微微眯着眼睛。“回來吧,容容,我想你,很想你啊……”
劉曜的臉龐微微上揚,從我這個角度正好看到他滿面疲憊,一年多不見,他消瘦了不少,漆黑的長發散落在面頰兩旁。顯得無助又滄桑。
“為什麼要走呢?”劉曜低低問道,燭火一跳,兩顆水珠閃着銀光墜落,如同明亮的星星隕落在無邊的黑夜裏。
我眼中發澀,書案上的東西。很明顯是劉曜弄亂地,他在黑暗中弄亂。然後點亮蠟燭自己收拾,就好像是我仍在,不小心弄亂了那些一樣。
我知道劉曜對我有情,可我低估了情的深度,我以為他有了容月,會慢慢淡忘這些,我以為他對我的情,不過是年少時的心動,就像他曾經對靳月容的動心一樣,很快就會隨着時光而變淡,也許加上了一點不甘心,可是有了容月,他們又有了孩子,很快就能彌補那一點得不到地遺憾。
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時間並沒有讓劉曜忘掉我,他仍在欺騙自己。
我的一滴淚順着面頰流淌,在燈光中急速下降,“啪”的一聲,輕輕落進了鮮艷的長毛地毯。
“容容!”劉曜猛地睜開眼睛,“是你,是你回來了嗎?”
劉曜跳了起來,“是你嗎?是你嗎?”聲音哀切悲痛。
我努力的咬住下唇,避免發出聲音。
“你到底在哪裏?”劉曜抱着頭,慢慢蹲下,“你是不是怪我沒找你呢?但是容月制住了我,一連十天,我都不能動,當我開始找你地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嗚嗚……”劉曜捂着臉哭了起來,“我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了……”
“皇上,皇上……”一個尖利的聲音怯怯的響起。
“什麼事!”劉曜猛地站起來,眉頭緊皺,目光冰冷,“誰也不許進來!你們忘了嗎?”
“太子哭個不停,皇上……”聽到劉曜地怒喝,那個聲音抖個不停。
“那你怎麼不早說!”話音未落,劉曜幾步走到門口,又轉身道:“我們的孩子哭了,我先去看看。”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酸菜抱着我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
桌子亂過,又收拾整齊,劉曜來過,又迅速離去,可是他的話語,彷彿還在這個大殿裏回蕩,他的淚水,還在大殿裏墜落。
當日洛陽街頭的他,雖然落魄,卻是自由自在,豪邁洒脫;可是現在呢,當了皇上的他,為什麼變得那樣不幸福?
是我嗎?是我這個闖入者的錯嗎?
司馬衷和隱已經離開了邀月殿,並沒有拿到那半塊血玉。那塊血玉雖然是羊祜地東西,可是容月並沒有放在心上,甚至連具體放在哪裏也不清楚,只能說可能留在洛陽城外的那個山洞了。
洛陽,現在還是石勒的地盤,司馬睿的軍隊曾經短暫的收復過洛陽,後來又重新回到石勒手中,我們要想尋回血玉,必須要去洛陽。
只是我很擔心,這麼多年過去了,洛陽又是兵荒馬亂地,那個山洞也許早已被人發現,裏面的東西也早就被人偷走了。
為了一個未知,冒險去洛陽值得嗎?
“去。”司馬衷直接下了結論,從容月那兒出來,司馬衷眉頭緊皺。
我點點頭,要是危險,哪兒不危險呢?更何況,照司馬衷地說法,本來羊獻容的歸宿是劉曜,並且兩人感情很好,那我這個闖入者的離開,是不是能還歷史原來的面目呢?
離開的時候,站在高高的宮牆上,我回頭往東看,那兒是一片漆黑,隱隱有微小的燈光閃爍,那是梧桐殿,劉曜的梧桐殿。
司馬衷似乎有心事,“是容月不好嗎?”我低聲問道。
“也許是吧。”司馬衷滿面疲憊,微微閉着眼睛。
再次站在洛陽城前,恍如隔世。這座千古名城,承載着數不清的榮耀,也承載着數不清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