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井底
第二天一早,大磊便脫了鞋子,赤着腳,趁着朦朧的天色獨自一人來到了小海說的那片空地。只見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塊巨大的土牆,高約十米,寬兩米,厚三米。上面密密麻麻的長滿了小白花,和之前自己墓里看見的一摸一樣!
一大塊空地,冷不丁矗着面牆,看着着實有些奇怪。
大磊走過去,伸手拽下一朵小白花放在兜里,只見那白花被揪下來后,牆上便有了一個拇指大的小孔,裏面嘩啦啦地湧出一堆騍子米,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隨後那個小孔越縮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不一會兒,一根新的嫩綠芽冒了出來,綠芽前段還冒着些白點。看樣子用不了多久,新的曼白就會長出來。
還真是怪啊。
大磊往後退了兩步,他真沒覺得這地方有什麼的神聖的,偌大的空地孤零零地矗着一面大土牆,跟塊墓碑一樣,怎麼看怎麼瘮人。
“你是誰?”
突然,身後傳來翠靈靈的童聲。
“啊...!”大磊嚇了一跳,轉過身,只見一個身高剛到自己胸前的奶娃子仰着張小臉,怒氣沖沖地瞪着他。
這奶娃子.....還真是好看啊。
清晨里,她穿着一身紅衣,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卻落落可人,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雖然充滿敵意和警惕,但在枯黃遍沙的大漠中,宛如天邊的的彩虹,帶着山澗清泉般的清新直直地流淌蔓延開來。
大磊竟看得有些痴迷。
“我是外地來的,迷了路,來到村子暫住。”許久,大磊回答道。
“就是昏迷了很久的那個?外地人不能來這裏,沒人告訴你?”
小奶娃的語氣很不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大磊不禁苦笑,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輩血霉才來到這鬼地方,誰稀罕啊!好歹自己也是個大人,這娃娃怎麼一點禮貌都不懂。不過他轉念又一想,自己擅闖別人禁地本來就不對,老六說他們的信仰很重,讓自己多加小心,不該去的地方別去。
不過確實沒人告訴過他這裏不能來。
“確實沒人告訴過我。”大磊蹲下來,凝視着她漂亮得不真實的眼睛說道:“我弟弟受傷了,想給他采朵花敷臉。叔叔給你道歉,對不起,以後不來了。”
那奶娃子盯了他一會兒,垂下眼,看着大磊衣兜里冒出來的那朵曼白,說道:“一朵不夠的。”然後她繞開大磊噠噠地跑到大土牆前,踮着腳又采了朵曼白,跑過來遞給他,說道:“你的小腿也受傷了,應該敷一下。”
大磊愣了一下,低下頭卻看到褲子竟然破了,他詫異地撩起褲腿,果然,小腿肚上有一道不深卻很長的口子,流的血都幹了。看樣子是昨晚不小心刮哪了,自己也沒注意。
“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
“我對血的氣味很敏感。”
“啊?”大磊還頭一次聽說,有些哭笑不得。隨後又想到了什麼,問道:“....對了,你怎麼沒去日祭?”
小傢伙先是一愣,隨即說道:“小孩子不讓去。”
“可是加奴都去了。”
娃子憋着嘴不說話。
大磊看她那樣子只覺得好笑:“怎麼?你是逃出來的?”
“嗯。偷摸溜出來的。”頓了頓,她有些不放心的囑咐道:“你不能告訴別人。”
“好,我答應你。你叫什麼名字?”
“塞娜。”
青灰的天色漸漸散去,露出日復一日的土黃,巨大的太陽頂在上方,宛如一口懸挂的火爐,噼里啪啦地掉下火苗。
日祭已經結束,那些人低着頭,一路上沉默不語,步伐卻出奇的整齊,宛如行走在白天的百鬼。
大磊倚在門口,看着他們詭異的樣子忍不住回頭問小海:“這幫人每次日祭后都這樣嗎?”
“哪樣?”
小海臉上敷着葯,不敢大聲說話,聽起來他的聲音就像嗓子眼裏硬擠出來的。
“跟殭屍一樣。”
“我倒是沒注意過。”小海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把臉上敷着的曼白揭下來,他用手摸了摸,臉蛋子光滑得很,看樣子沒什麼事兒了。
“對了哥。”小海抓起一把騍子米塞進嘴裏,嗚哇嗚哇地說道:“你去采曼白的時候沒被人發現吧?”
“放心吧,天都沒亮,他們都在族長家裏。況且我脫鞋去的,不會被發現的。不過你小子也是,那地方是禁地怎麼不告訴我。”
“誰知道你會真去啊!往常我們都是去族長家裏取曼白。”
“你從來沒去過那地兒?”
“沒有。”小海搖搖頭。
“那族長家門口的那口井呢?你碰過沒?”
“唉....”小海嘆了一口氣,猶豫了一會兒,說道:“當年我醒來以後你還在昏迷中,那時候也什麼都不懂,有天晚上無聊,就到處轉悠,轉着轉着就來到了族長家門口,然後......”
“然後什麼?”
小海面露難色:“我覺得那口井有問題。”他伸脖子四處看了看,把大磊拉近屋裏,壓低聲音說道:“那井底有聲音!”
話一說完,大磊只覺得後背的脊梁骨像觸電了一樣發麻。
“這裏的人一般天一暗就不再出門了,包括老六也是一樣,整個村子就跟無人居住的廢墟似的。那天雖然是晚上,但夜色並不黑,月亮又圓又大,跟過中秋一樣。我心裏煩悶,就到處走走,結果離老遠就聽見有人在唱歌,聲音又尖又細。哥,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迷路時,那晚在帳篷里聽到的歌聲?”
大磊點點頭,那歌聲彷彿一把鋸齒,嘶啦嘶啦地成為他們一系列詭異事件的序幕。
“就是那聲音!”小海有些激動,他緊緊拽着大磊的手說道:“剛開始,我還有點覺得這歌聲怎麼這麼耳熟,等想起來後頭皮都麻了!心想會是誰在唱歌。可是這歌聲忽遠忽近的,我也不知道從哪傳過來的,只能繼續瞎走,沒想到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仔細看看自己竟然走到了族長家門口,而那口井沿邊上,竟然坐着一個女人!”
大磊打了個冷顫。
“當時我離她還有段距離,也沒看清長啥樣。但我確定,那就是個女人。瘦瘦小小的,她背對着我一直在唱歌,聲音就跟指甲在反覆撓黑板嘶啦嘶啦的又尖又細!我慢慢的靠近她,想知道究竟是誰在搗鬼,結果...”
“結果什麼?”
“她突然不唱了。最可怕的是,她背對着我竟然開始咯咯地笑,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最後她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嗯,我當時就衝過去想伸手拉她,可是井裏黑咕隆咚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彷彿她一跳進去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看見墜地的聲音。”
“老六說過,這個井特別深。”
“我在井邊等了很久,一直沒有聽見聲音,她真的跟消失了一樣。後來我放棄了,剛一轉身就看到族長站在我身後直直地瞪着我。嚇了我一跳,我跟他說有人跳下去了他也不信,反反覆復地跟我重複着說我太累了有幻覺。最後他的語氣有些警告:-不允許再碰那口井。-”
“老六知道這件事嗎?”
小海點點頭:“他也不信,說我睡的太久腦袋偶爾不清醒。不過從那以後,任何關於他們有信仰有神聖標誌的地方,我都不會再去,一方面是誰知道會碰見什麼。另一方面是那長着曼白的地方對他們來說更加尊貴神聖,要是不小心去了被逮到,恐怕就被趕出村子了,這荒無人煙,趕出去等於送死。”
大磊點點頭,小海說的有道理,今天算他走運,碰到的是個奶娃子。
但那口井...
大磊有點猶豫,他竟然有點忍不住想去看看。
當小海說到那個唱歌的女人時,他就有點按耐不住了,那個歌聲....在遙遠的地方飄到他們的帳篷里,開始了一切地獄般的噩夢,冥冥中肯定有什麼聯繫。
可是小海說的也對,若是再被發現,肯定會被趕出去,那無疑於是送死。
“對了,既然我們不能碰那口井,那需要喝水的時候怎麼辦?”
“喏。”小海伸手指了指屋角的那口破缸,說道:“汗蒙是負責給我們打水的,每辰會送來一次水。這裏水源緊缺,所以用的時候都很謹慎。”
“每辰是什麼意思?”
“哦對了!”小海拍拍腦袋說道:“你還不知道呢。摘一朵曼白,它離開根莖后需要整整十日才會完全枯萎。第五日的時候曼白會變成血紅色,這-五日-便稱做-度-。到第十日時,血紅的曼白會幹癟成紙那麼薄,輕輕一碰就會變成粉末,溶在水裏喝下去,據說可以強身健體。這-十日-便成為-辰-。三十六個-辰-再加一個-度-,就是一年。”
原來如此,這裏的人都是這樣區分時間的啊。
小海指了指桌上乾癟得跟燒焦一樣的曼白,已經紅得發黑了。
“看到沒?十日過去了,今晚汗蒙就會送來水,每戶只有一桶。”
大磊之前都沒怎麼注意,小海一說他才發現,好奇地走過去,伸手碰了碰曼白,果然,已經變成粉末了。
小海起身從缸里舀了半碗水,把粉末放進去,遞給大磊:“哥,喝喝看。”
大磊看着碗裏黑乎乎的液體,眉頭一皺,仰頭喝了進去。
倒沒什麼感覺。
“汗蒙什麼時候去打水?”
“這個時候比較特殊,他們族裏的人都是白天自己去打水,因為我們是外人不能碰那口井,所以汗蒙一般會晚上去,打完第一桶會先扛着去敲老六的門,然後再返回去打第二桶,送過來給我們。”
也真是辛苦他了......
“那今晚讓他省點力氣,他打第二桶時,就不勞他了,我們自己拿回來。”
到了晚上。
大磊聽見對面的敲門聲,便爬起來貼在門縫上,看到一個駝背的身影在老六家門口,估摸着那就是汗蒙。
汗蒙遞給老六一個桶,老六低聲道謝把桶拿進屋,不一會兒就還了回來。
那桶已經空了,但汗蒙提着依舊很費勁,他走路的樣子很緩慢,像個烏龜。
大磊琢磨着時間差不多了,回頭給小海一個眼神,倆人便推門走了出去。
沙漠的晚上還真是涼快。
沒幾步大磊就追了上去,汗蒙看到他有點吃驚。
大磊解釋道:“晚上睡不着,正好等你來送水,一會兒打完水后我直接提回去就行,省得你再跑一趟。”
汗蒙斜眼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卻敲了敲手裏的桶。
大磊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這桶明早我再還你就行了。”
汗蒙點點頭,沒理他。
這老傢伙夠傲氣的啊。
小海說汗蒙也就五十左右的年紀,卻一臉的老人斑,眼睛小得似乎睜不開,眼袋卻是出奇的大。
小海從後面追過來,大磊回頭不滿地跟他小聲抱怨:“這老頭也不說話,跟個啞巴一樣。”
“噓...!”小海壓低聲音:“他就是啞巴。”
汗蒙停住腳步,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倆。
小海尷尬地笑笑:“我哥剛醒來沒多久,很多事都不知道。”
汗蒙轉過頭繼續走。
小海指了指汗蒙的背影,聲音又壓低了一些:“老傢伙的耳朵靈着呢!”
走了許久才到那口井邊,汗蒙熟練地把繩子系在桶上,然後拋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撲通”聲。
這井還真夠深的啊。
汗蒙有些吃力地拽着繩子,看着他蒼老又彎曲的背影,大磊於心不忍,不顧小海反對走過去拉出繩子,對着汗蒙說道:“咱倆一起,省勁兒。”
意料之中的汗蒙臉上有了怒氣,大磊急忙解釋道:“我知道這井是你們的聖地,外人碰不得,所以你看,我沒有碰。我碰的只是這個繩子。”
汗蒙低頭看了看,果然,大磊距離井沿邊還有好大的距離。
大磊手裏也沒停,嘴上繼續說道:“我跟我弟弟在這兒給你們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還得讓你專門大晚上的給送水,心裏也不是滋味。”
汗蒙的臉色緩和了些,也沒再阻止大磊。
大磊心裏鬆了一口氣,心想,這井怎麼比自己想像的還深,拽了這麼半天也沒拽上來。他低頭瞟了眼井裏,黑乎乎的,果然什麼都看不清。
只是不知為什麼,這黑乎乎的井底竟然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拽到最後,大磊胳膊都酸了,才把桶拽上來。
之前自己跟汗蒙說的都是客套話,這拽完以後,大磊才是由衷的從心裏感激汗蒙,他也一大把年紀了,一個人打水多不容易。
小海接過大磊手裏的桶,倆人跟汗蒙道謝后就回去了。
“奇怪。”路上小海喃喃道:“我怎麼覺得這桶比之前沉呢。”
然後他腳下一個踉蹌,沒走穩摔倒在地上,桶也打翻了,裏面的水嘩啦地流在地上,一個圓形的物體也從桶里滾了出來,在地上咕嚕了一圈轉到大磊腳邊停下。
藉著月光,大磊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個人頭。
五官被水泡得有些發脹了。
但他還是認得。
那是五爺的頭。
月光下,五爺的倆眼已被泡得泛白,他張着的嘴直直地對着大磊,好像一條有話想說的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