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日祭
大磊隨老六他們進去的時候,族長並不在,屋裏空蕩蕩的。
雖然房屋的外形異於其他,但裏面都大同小異,黃禿禿的土炕和桌椅,桌上放着個碗,裏面盛得滿滿的白生米,但....似乎又不像。
“哥。”小海湊過來在大磊耳邊小聲說道:“那叫-騍子米-,能吃。”
“地域荒涼的咋還有這東西?”
“村子後面有塊空地,有好多小白花,花裏面掉出來的。族長說那是神花,神花結下的米,不僅能吃還能驅邪。”
“這環境還能開出花來,真是神奇....”
“所以啊,叫神花。”
老六聽着噗嗤笑出來,頓了頓,他又嚴肅道:“見到族長可不能這麼隨意。”
大磊點點頭,又忍不住問老六:“人家不在家,咱們就這麼闖進來不太好吧?”
老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小聲道:“他老人家在樓上呢。”
正說著話呢,只聽“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混着老舊樓梯的吱呀聲從牆角傳來,大磊這才看清,那邊竟然有個樓梯,因為那邊是牆角,而且又凹在裏面,被凸出來的土牆擋住了,所以自己一開始並沒在意。
族長佝僂着背從樓梯走下來,看到大磊明顯地愣了一下,疑惑地把目光看向老六。
老六解釋道:“他今早剛醒。”
“堤魯爺。”小海開口:“加奴這孩子是不又惹你生氣了。”
族長沒回他回,悠悠地走過來,扶着桌子坐在炕上,瞅了瞅大磊,又看了看窗外的天,喃喃道:“夠早的啊...”
“嗯?什麼?”大磊低頭問道。
“沒什麼。”族長擺擺手:“醒來就好,感覺怎麼樣?”
“有點頭暈,身體也什麼力氣。”
“海娃當初醒來的時候也這樣,過個三五天就好了。”族長始終一動不動地盯着外面,大磊好奇,也彎着腰順着窗戶外看去,卻只有光禿禿的泥土房,還有如族長眼一樣渾濁的天。
這老傢伙看什麼呢……
“我在看那口井。”族長收回目光,繼而盯着大磊說道:“有外人碰過那口井。”
大磊嚇一跳,心想這裏的人怎麼都跟懂讀心術一樣邪門,他咳咳兩聲,有些尷尬的說:“是我碰的。當時太累了就靠着那井坐了一會兒,不過這次知道了,絕不會再犯。”
族長點點頭,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個碗,捏來幾粒騍子米放在眼前眯着看,看了一會兒又換幾顆。
大磊看着這一怪異的舉動,心裏不禁有些同情。覺得這老頭應該是呆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整日無事可做,誘發老年痴獃的前兆。
自己以後也會是如此嗎?
“堤魯爺,我已經批評過加奴了,他年紀小,您別跟他見識。”小海插了一句。
大磊皺皺眉頭,狠狠瞪了小海一眼,自己醒來連一天都不到,不對,半天都沒有。這犢子也不知道問候問候自己,開口閉口的句句離不開加奴。
虧自己當時還心心挂念着他。
真讓人心寒啊……
小海看都沒有看他,依舊自顧自地說:“加奴年紀小,玩心大,難免三天頭地往外跑。不過這四周荒涼,他就算跑又能去哪呢,還不是得回來。”說著,拍了拍加奴的肩膀,把他往族長面前推了推:“加奴,給堤魯爺道個歉,說你知道錯了。”
加奴背着手低頭不說話。
大磊站在後面,注意到這孩子的手竟然一直在抖。
族長面無表情地**着那碗騍子米,渾濁地眼死死地看着加奴。半晌,他擺擺手:“都出去吧。”
大磊心裏默默舒了一口氣,跟着老六轉身走,餘光卻瞥見加奴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族長面前,但他背後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走吧。”老六拍拍他肩膀。
出了門,才發現天竟然已經暗了,是那種灰黃色的氣息,好似靜態的雷雨混着沙塵暴,看得大磊渾身難受。
“哥,要不你跟我去......哎?哥,你去哪啊!”小海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面,大磊理都沒理他,追上去問老六:“加奴那孩子的手怎麼一直在抖啊?”
“那孩子玩心大,總是動不動往外跑,族長生氣,估計要罰他了。況且......”老六頓了頓,說道:“今晚是日祭。”
“那是什麼?”
“-日祭-每年一次,似乎為了紀念他們的神,晚上所有人都要去族長家,第二天早上才出來,但是具體做什麼......因為我是外族人,所以參加不了也不了解。加奴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跑出去,你說族長生不生氣。而且加奴這孩子沒爹沒娘,族長一手把他帶大。他好玩總亂跑,也不愛說話總一個人蹲在角落裏,性格比較怪,大家本來都不喜歡他。”
原來如此。咦?
大磊愣住:“那也就是說這個村子今晚只有我們三個人?”
“嗯。”老六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大磊為什麼這麼吃驚,甚至還有點興奮。
“你不會又想走吧?”老六看着他:“唉....磊子啊,我勸你真的放棄吧,上一次經歷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清楚得很,幹嘛這麼執着?下一次估計命都沒了。”
大磊仔細聽着老六的話,想了想問道:“聽你這話的意思,我經歷的那些,你似乎也經歷過。”
老六先是一愣,隨後嘆氣,搖搖頭:“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我是過來人,多少能猜到一二。”
“給我講講。”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記不太清。”老六臉色不好看,皺着眉頭加快了腳步。
但大磊卻更加起疑了。
算了,來日方長,總能問出結果。
他要是想走,肯定不會偷偷摸摸,這裏的人又不會攔着。只是老六說得對,這地方不是輕易能走出去的,下一次估計真會沒命。
大磊隱隱覺得這村子跟樓蘭一定有着某種聯繫。
老六曾說過,這裏的人都是月氏族的後裔,而記載中,古樓蘭中有一部分人就是月氏族。
他還不急於走,總要找點什麼東西。
其實倘若真有什麼,也應該在族長家。但那地方實在不好下手,只能先從別的地方找起,碰碰運氣了。
“哥。”小海從後面追來:“你怎麼走那麼快啊。六叔呢?”
“已經走遠了。”
“他也夠快的....走吧,咱哥倆這麼久沒見,應該好好說說話,我就住在村頭那兒。”
“不必了,我想自己先轉轉。你先回去吧。”
夜晚。
村子裏靜悄悄的,整整環繞的圓形土房在黑夜中彷彿一個巨大的活墓。
族長的屋子在夜色中突兀出來,彷彿土丘上的一塊木牌。
大磊打發了小海,獨自一人晃蕩在-墓園-中。
不知是夜色太深,還是他對地形不熟,白天明明記得這裏環形排列的,怎麼感覺到了晚上,無論怎麼走都是一條直路,似乎沒有拐彎,似乎也沒有盡頭。
這裏沒什麼防盜可言,每戶人家大磊都是直進直出,裏面無一例外的都是土床加着破桌椅,大磊一路找來,毫無發現。
“不能急。”他安慰自己:“這裏肯定不簡單,所以肯定也不會輕易讓自己找到什麼。”
前面黑漆漆的,像一團黑洞。
倘若自己走的真是一條直路,老六的住處在村子的盡頭,這樣的話......大磊的手捏成一團,正想繼續前行看看自己預感的是否是真的,卻聽見一陣“挲挲”的摩擦聲從身後傳來。
聲音由遠至近,然後靜止不動了。
大磊沒有回頭,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往前走,但是卻放慢了腳步。
果然,那個聲音又傳來了。
“挲挲......”
“挲挲...挲挲...”一遍遍摩擦着..卻是刻意的與自己保持着距離。
之前自己一直一心在尋找線索,忽略了這個聲音,要不是剛剛停下腳步,思考完問題的空檔聽見這聲音,恐怕現在還發覺不了。
看來是跟蹤自己很久了。
不過這個時候村裏的人都去族長家日祭去了,老六回去了,小海也被自己打發了,那現在跟蹤自己的這個人會是誰呢?
大磊漸漸加快了步伐,越來越快,然後頓了頓,聽見後面也是快速的“挲挲...”聲,混雜着急亂的腳步聲。他心裏有了底,突然踮着腳一路小跑,時快時慢,然後猛地停下來撿起腳邊的一根枯枝,回過頭,對着夜色就是揮手一鞭子!
果然,一聲“哎呦”。
一個人影蹲在地上,捂着臉痛苦呻吟。
大磊聽着這聲音,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地問:“......小...小海?”
“是我...”小海悶悶的聲音傳來。
大磊扶起小海,憑藉著微弱的月色,看到他左臉上有一道清晰的紅痕,自己確實下了狠手,這紅印都鼓起來了。
小海憋着一張臉讓大磊哭笑不得,他疑惑道:“咋是你?你跟着我幹啥...還有那奇怪的摩擦聲,你是怎麼......咦?你咋也拿個枯枝條?”
大磊把目光放在小海的手上,更疑惑了。
小海揉揉臉,先是怨恨的瞪了大磊一眼。隨後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靠近大磊:“哥,你先跟我回去,回去我告訴你。”
大磊跟在小海後面,走了不一會兒就到了他住的地方。
“這裏除了族長的屋子,其他的屋子都一樣,裏面放的東西也都一樣,你是怎麼認清自己住的地方的?”進去之後,大磊坐在床上問道。
“住的時間長了就認清了。”
小海靠着他旁邊坐下,又望了望外面,許久,轉頭對大磊說:“你在別人家搜不出什麼的。”
大磊心裏一沉,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幹什麼?”
小海點點頭,繼而開口:“你是我哥,你要幹什麼我咋能不知道。只是....這裏的人很奇怪,我們得謹慎小心。”
“你也覺得他們不對勁?”
“嗯。從我醒來的那天開始,他們看向我的目光就很複雜奇怪,具體我也說不上來,就是無論我在幹什麼,背後總是有人盯着我,被我發現后她們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怪怪的。”
“你有問過老六嗎?”
“當然,老六說是我沒休息好,想多了。這裏的人都很淳樸,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時間久了,我也不好總跟他說,而且也都習慣了。”
大磊點點頭,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晚上要搜這村子?還有....”大磊低頭看着小海的腳問:“你怎麼沒穿鞋啊?”
小海低頭揉揉已經紅腫的腳底,開口道:“因為我當年醒過來的時候,也是碰巧趕上他們日祭,也是大晚上的到處搜羅東西,但是一無所獲。而且......”小海壓低了聲音:“第二天一早,竟然還被他們發現了!我被押到族長那兒,這裏的人說我擅自進入別人的住處,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似乎侵犯了他們的某種信仰,要把我趕出去。我當時都傻了!這荒無人煙的,我什麼都沒有,出去不死路一條?!況且你當時還沒醒,還在村子裏呢!怎麼著我也不能丟下你啊!所以我就死咬着牙說自己躺了太久,渾身骨頭都緊了,只是想晚上散散步,沒有想過侵犯別人。好在老六也一直給我求情,這事兒才結束。”
“這樣啊....唉不對啊,按理來說那晚他們應該都在族長家裏不出來,那你是怎麼發被現的呢?”
“我當時也納悶呢,還一直在懷疑是不是老六去告密。直到第二年日祭,我才發現,他們會在日祭的前一刻,脫掉鞋子,拿着枯枝條把沙地上的腳印掃乾淨,然後赤着腳到族長家。而我跟老六,從族長家到自己的住處都是一條路,穿着鞋留下的腳印也是那一條路,倘若多了別的路線,那就又該讓他們懷疑了。”
“所以你才大晚上的光着腳拿着個枯枝條跟在我屁股後面掃一路?你直接跟我說不完了!還費這事!”
“我也想啊!但你也不知道怎麼了,不但不理人,還扭頭就走,我想說也沒機會啊。”小海捂着臉極度不滿的看着大磊。
大磊心裏也愧疚,低頭看着自己揮舞枯枝條的那隻手心裏五味雜陳,當時一股狠勁兒揮下去打在小海臉上他肯定疼的不輕!就怪自己太小心眼才會這樣,心裏暗罵了自己好幾遍,嘴上別彆扭扭地給小海道歉。
唉,大磊也納悶,自己一個大男人,之前也不是這麼斤斤計較的,難不成因為小海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又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漠裏才會變得這麼焦躁嗎?
小海擺擺手,半開玩笑說到:“這一鞭子欠着,以後再還。”頓了頓,又說道:“哥,白天在族長家裏,我之所以一直拿加奴做話題跟族長說話,是不想讓他套你太多話。”
“套我話?什麼意思?”
“我當時醒來的時候,一張開眼睛七八個腦袋圍在面前,嚇了我一跳,能聽懂他們說話后我更吃驚了,一屋子的人,都在歡呼雀躍,當時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他們的那種歡呼並不是慶幸我醒來,更像是為了別的什麼,至於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好多人都在問我在樓蘭遺址中遭遇了什麼,還記得什麼。我當時還處於一種昏沉的狀態,不太想說話。可是這幫人並不罷休,一遍遍的問我,最後問的我都煩了乾脆不說話。最後族長來了,他當時的狀態跟今天白天一樣,拿着騍子米揉來揉去,問我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我搖搖頭,就說自己都不記得了。不過事實上也確實,總覺得經歷了一個噩長的夢,夢裏的輪廓我都記得,具體的細節卻只記得大概。我總覺得不能所有的話都跟他們講,畢竟是敵是友說不清。所以今兒個才會跟你進去,一直拿加奴打岔。”
大磊聽后在心裏罵了自己千百遍。面對小海更加愧疚了。
弟弟還是那個好弟弟,是自己太小心眼多心了。
“哥,你也別太在意,我之所以喜歡跟加奴在一塊兒,是因為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用怪異的眼光盯着我,他雖然淘氣不招人待見,但我跟他也算是同病相憐,無爹無娘,那段時間你一直昏迷,我就充當起加奴哥哥的角色,有時候在這個角色上也能體驗你的心情。”
大磊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最害怕這種矯情的場面,乾咳了兩下,憋着臉強行說:“哥都知道,這件事是哥不對,以後不會有第二次了。對了,你覺得老六這個人怎麼樣?”
“老六?”小海思考了一會兒,說道:“說不上來,不好也不壞。不過哥,據老六講,你我當時都在昏迷的時候,這村裏的人幾乎天天來看咱倆,盼着咱倆醒。可是我先醒后,他們反而不來了,也不來看看你。除了我跟老六以外,根本沒人來。而且老六似乎比我更着急,比我更盼着你醒來。”
“這樣啊...”大磊點點頭,這件事情說不上有什麼奇怪的,但細細想去,總有些說不出的不對勁。
“以後這就是咱哥倆的家,哥,天色也不早了,雖說你昏迷了四年剛醒,但我是過來人,昏迷跟昏睡可不一樣。好歹一個白天過去了,晚上也得休息啊。”說著,小海倒頭就躺下,剛落下去,他一個哎呦嚇了大磊一跳,原來小海左臉朝下,碰到了傷痕,疼得他翻身換了個方向睡。
大磊看得特別不是滋味,在土床邊躺下,問道:“海啊,這裏有啥葯沒?”
“沒事兒!”小海不在乎道:“我白天不是說了嗎,村裏有個花叫神花,白色的。你別說嘿,還真神奇!那花不僅結米,還能治百病,我明早摘一朵敷上,過不了多久就好了,跟新生的皮肉一樣,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那花叫什麼?”
“村裏的人都叫它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