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劍走偏鋒
賭桌旁邊依然是人頭攢動,四毛拿出剛捂熱乎的那錠元寶找到了賭檔的賬房先生,在大的賭場裏都有專門的賬房先生,一是負責記賬、放貸和收紅利,二是專門負責幫賭客兌換銀兩或者銀票,方便賭客下注。在賬房先生處將元寶兌換以後,大頭揣到了懷裏,四毛手上拿着幾個小銀角子,裝作要下注的樣子,從人縫裏擠了進去,他找了一個斜對着兩名莊家的位置站立,不遠也不近,剛好將兩人的全貌盡收眼底,又不至於隔得近了有遮攔,而且還能聽得清兩人說話的聲音。
不同於剛才的浮光掠影,這次抵近用餘光打量,四毛看得分外真切。那名搖盅的莊家身材魁梧,頭戴着六合一統的硬胎瓜皮帽,黑絲面紅裡子,帽頂的結子不是普通絲線編織而是料珠代替,帽緣正中嵌着一塊青白玉的配飾。慣常的長衫馬褂打扮,馬褂上綉着的是八仙圖,長衫則是四邊開襟,沒有立領,露出了裏面的麻衣內襯,腰畔掛着一個馬鞍形的荷包墜飾,馬蹄袖高高挽起,露出了粗壯的兩隻手臂,一雙大手正舉着骰盅在胸前划著圓圈,右手的中指套一隻翡翠扳指,大拇指上戴着個黑黝黝的鐵指環。“砰”的一聲,此人將搖缸擱在了賭枱上,嘴裏操着官話說道:“繞場三圈,買定離手了啊……”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就開始在賭枱上環視,看着賭客下注。按照規矩,所有的賭客下注完畢,莊家確認完畢,同時不再接受投注,這個時候才會揭開搖缸亮出骰子的點數。
而他身邊開配的那個小夥子沒戴帽子,也是一身長衫配着馬褂,初夏的時節馬蹄袖卻放得很低,十指纖細修長,面無表情,眼睛只是注視着場上的注碼。一局開罷,只見這名小夥子不動聲色,片刻之間收贏付輸,賬目清楚明白,雖然有數十人之多的注碼,竟然絲毫不亂,待銀錢付清之後,他便會將錢或者銀票歸置到一起,放到莊家的面前。莊家便轉而開始搖下一局。
四毛一邊冷眼旁觀,一邊隔三差五的下一小注,當手上的銀角子輸光的時候,方才故意自言自語道:“晦氣晦氣…”一邊匆匆擠出了人群。
四毛隨後對正在場外看着自己的兩名小徒弟使了個眼色,三人悄悄出了賭廳,回到了院子裏。老張也緊跟着帖了過來。
四毛對其中的一個小徒弟說道:“場子裏有兩個火將跟他們是一起的,你去茶館前廳和門口看看,一定還有接應他們的人在外邊,千萬別驚動他們,看看他們在什麼位置,趕緊回來告訴我。”
那小徒弟一臉蒙圈:“人臉上又沒寫字,我哪認得出來是不是他們一夥的?”
四毛故作神秘的說道:“這夥人不一樣,他們臉上都刻着字,你去看看,一眼就能發現他們。”
“哦。”小徒弟應了一聲,轉頭往前廳走去,才邁出去幾步,又停了下來,轉頭看着四毛:“可是我也不認識字啊?”
另一個徒弟比較靈光,此時會過意來,一腳踢了過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你見過誰出門臉上會寫着字的。你去悄悄問問春娘不就行了。憑春娘的道行,什麼人逃得出她的法眼?”
四毛促狹的忍住笑:“還是你機靈,所以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去辦。”說完,附在另外一個徒弟的耳邊,低聲說了一通。
“就這麼簡單?這樣也行?”這次輪到他一臉蒙圈了。
“簡單個屁,一定要戲碼足演得像,還不能讓對方看出破綻,而且要快,萬一這些個賭客被其他客人瞧出破綻來,你師傅的臉就丟大發了。”
四毛的話音未落,小徒弟頭也不回的拔腿就走,如一陣風般瞬間消失,看着遠去的小徒弟,四毛從懷裏摸出了幾個銀角子,眼睛卻看着無月的夜空,彷彿自言自語的說道:“兵不戀戰,死纏爛打的是王八蛋………”他一語未必,覺得手上一輕,微微側過頭去,四毛的餘光瞥到一個猥瑣的身影攥着從自己手上搶過去的銀子,如一陣風般卷進了賭廳的大門,不禁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你是自己從這裏滾出去還是被人拿着棍子打出去,挑一個吧。”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起,讓四毛驚醒過來,順着前廳大門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春娘一襲綠荷色的薄衫,倚門而立,風韻動人的身形娉婷多姿,手中打着一把流螢小扇,黑白分明的一雙妙目瞪着自己,初夏的暑氣在院子裏蒸騰待散,還挾帶着春娘身上一股氤氳的香味四處瀰漫。
月夜、美人、輕紗、羅扇、熏香,換做一般人,早就會五迷三道,魂飛魄散了,可四毛心中卻如明鏡台一般沒動絲毫的妄念,倒不是因為他少不經事,而是因為在這沔口鎮的江湖打滾,他太清楚一個道理,春娘是朵鮮花不假,但一定是一隻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的大毒草(夜來香所屬的門綱,是一種會導致人體胸悶和呼吸困難等癥狀的花卉,雖然在夜晚香味十分濃郁,但不適合放置在室內,只適合放在室外作為觀賞植物)。
“春娘姐姐,我在你的茶館裏從來不敢亂來,如果四毛有冒犯的地方,姐姐你罵我兩句都行,可別趕我走,這沔口鎮除了你這兒,可沒別的地方能喝到這麼甜的茶啊。”四毛嬉皮笑臉的湊了過去,一臉的無辜。
“呸,少跟我這兒摻沙子,沔口鎮就你張四毛獨一份,抓到是死的,放了就是活的。你老實說,徐三的徒弟是不是被你攛掇着來找我的?那抓賭做局的方子是不是你開的?”春娘臉色雖然微緩,但語氣依然很硬。
四毛眼珠一轉:“春娘姐姐,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春娘峨眉倒豎:“你還在跟我耍心眼是不是?”話音未落,作勢要打,四毛一把扯住了春娘的羅扇:“徐三刀挖了個坑讓我跳,對方又是硬點子,我只能出此下策。”(江湖黑話硬點子是指本領高強或者後台很硬,不容易對付的對手的意思)
“放屁,那你就給徐三的徒弟下套,把禍水引到我茶館裏來?”春娘神情依然不依不饒,但語氣卻明顯給了四毛解釋的餘地。
“春娘姐姐,你真是冤枉我了。”四毛眉頭一皺,憤憤的半側過身子,彷彿帶着極大的委屈似的。
春娘微微一怔,但畢竟是從小在水火里滾打過來的角色,瞬間便恢復了常態:“別說我蠻不講理,你今天倒是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給我聽聽。”
四毛的心裏暗暗得意:“一哄二詐三丟手,真他娘的管用,這第二招才使出一半就讓老江湖着了道。”不過他的面上卻看不出半點破綻:“這兩個老千手法雖然高明,但還是有破綻,我上場揭了他們的蓋子也不是辦不到,何必要費這麼多手腳?不就是因為怕在姐姐你的場子裏開片(兩邊開打火拚的意思),讓你沾火星嗎?所以才繞了一大圈開了個偏方,姐姐你不領情也就罷了,還懷疑我四毛給你摻沙子。姐姐你再想想,我讓小徒弟只是過個話給那兩個老千的暗樁聽,就算有什麼事,和你的茶館又能扯上什麼關係?誰還能怪到你的頭上?”
春娘的臉上陰晴不定,一雙美目忽閃着,瞬間撲哧一笑,端的是滿院生春:“你就是個小猴崽子,就算有事,你姐姐我什麼時候怕過。”
“春娘姐姐,我是真的不想給你招惹是非,又拗不過徐三刀,沒辦法才出了這麼個損招。這兩個人可是旗下大爺,駐防丘八,就算不怕,也犯不着趟渾水不是。”(旗下大爺指的是滿清的八旗子弟,丘八合在一起念個兵字,所以民間自古對當兵的蔑稱為丘八,語出后蜀何光遠《鑒戒錄?輕薄鑒》:“太祖問擊棆之戲創自誰人。大夫對曰:'丘八所置。'“)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駐防的八旗兵?”春娘故意問道。
“第一,他們雖然說的是官話,聽不出鄉音,但那個莊家每把念叨着繞場三圈,買定離手的時候,都將繞字念成了姚字,口音再怎麼改,總有些吐字是變不了的,這口音應該是盛京一帶的(瀋陽及東三省一帶的口音),盛京是哪裏?那可是龍興之地。第二,咱們沔口鎮來往人丁雖然雜,但都是行商為主,要麼川陝、要麼浙淮居多,佔了一個富字,偶爾有北方來的,大都是朝廷的人,佔了一個貴字。還有一點,這個莊家右手拇指上套着拉弓用的鐵扳指,磨痕很深,很有可能是行伍出身。咱們這一省在荊州不就正好有四千人的八旗駐防兵嗎。至於這兩人穿着打扮和舉手投足、神態語氣,都不像是行商,也不像是讀書人,更不像是官差一流,所以說,這幾條歸攏在一起我才認定他們是駐防荊州的八旗兵。為了更把穩一點,我才讓小徒弟去找你,讓姐姐你的法眼給照照真神,又讓另一個小徒弟趕緊去打探打探,荊州八旗離這裏雖然不遠,但畢竟也隔着五六百里地,沒有公務,他們不可能跑到沔口來攪場子。而這幫丘八跋扈慣了,狂嫖濫賭的做派來到咱沔口鎮,不可能沒動靜,只要一打聽,準保能摸得透他們的底細,那就能將他們的身份和來歷猜個十拿九穩了。”
春娘面上不動聲色,但心中卻波濤洶湧,都知道四毛古靈精怪,沒想到胸中其實藏着這麼深的丘壑,這份眼光和這份縝密的分析着實讓人暗挑大拇指,但春娘依然有兩個疑點要盤盤道:“那你怎麼知道他們在場外一定會有暗樁和同夥?”
四毛淡淡的一笑,眼睛彎彎的閃着光,微露一口小白牙:“姐姐你是在考我的吧?他們雖然是八旗兵有恃無恐,但畢竟是穿着便裝來的,又是個生碼頭,不防萬也得要防一吧,不在場子裏外埋伏一些火將(和出千者一夥,專門負責動用武力的同伴)來把風和照場子,萬一出了狀況豈不是吃現虧?畢竟他們也不願意輕易露了底不是?(意思是泄露身份)。”
春娘眼中的笑意漸濃,但嘴巴上絲毫不讓步:“既然知道他們是八旗兵,你也該聽說過這幫王八蛋天不收地步管,派徐三刀的人冒充綠營的人打草驚蛇,就能嚇退他們嗎?”
四毛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回答道:“姐姐說的對,但那是在別的地方,要知道在咱們這個地界,分管綠營的督撫可是這幫八旗兵的祖宗,雖說禁賭這個事在軍中是雷聲大雨點小,但一旦攤到桌子面上來了,總得要殺兩隻雞給猴看吧?”
聽完這番話,春娘心中暗叫一聲:“怎麼把這一出給忘了。”作為沔口鎮上數得着的茶館老闆,成天和三教九流打着交道,消息是又靈又快,而且茶客們形形色色,很多公門中人,對於本省的文武大員自然是聊得很多很透徹。
清朝的部隊主要分八旗和綠營兩種。順治初年,清廷在統一全國過程中將收編的明軍及其他漢兵,參照明軍舊制,以營為基本單位進行組建,以綠旗為標誌,稱為綠營,綠營兵屬於鎮守地方的常備軍,通常由漢將掌管。
而八旗兵則屬於清廷的精銳部隊,也是清初,世祖順治將首都從盛京遷到北京,本着“居重馭輕”的用兵原則,將八旗精銳半數駐於京城,叫做禁旅。同時亦不忽視對地方上要害位置的控制,在全國各大省會、水陸要衝、邊疆海防,派遣八旗長期駐守,以控扼京師以外所有最重要的軍事據點,這些外派的部隊被叫做駐防。禁旅八旗由皇帝和諸王、貝勒、貝子分統。駐防八旗則由八旗出身的都統和將軍統帥。
因為綠營和八旗長官不同,建制不同,出身不同(八旗之中雖然也有漢軍旗,但與綠營相比,也有高低之分),所以駐防八旗常常壓綠營一頭,很少能尿到一個壺裏去。剛剛春娘就很疑惑,冒充綠營兵來演戲,能否驚得走場中這兩個老千?但四毛一語點醒了夢中人,春娘突然想到,本省是個特例,綠營最高統帥、總督大人本就是旗人出身,還兼着荊州駐防八旗的都統之職,所以,綠營兵抓八旗兵的賭,在別的地方不靈,但在本省,那一定是管用的。乾隆年間的軍隊尚還沒有腐敗和猖狂到敢明目張胆公開聚賭的程度,這也是賭場裏那兩個老千唯一的軟肋了。江湖道上的伎倆絕大部分斗的其實就是個世情和人心,世情看得准,人心拿捏得透,就能四兩撥千斤,但沒這份道行的就如同隔座山一般。
春娘看着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傢伙,不禁提起了興趣:“你想過沒有,如果徐三刀的手下萬一演砸了怎麼辦?被那兩個旗下丘八反咬一口的話,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四毛嘆了口氣:“春娘,你今天怎麼成了十萬個為什麼了?”
春娘一臉茫然:“十萬個為什麼是什麼勞什子東西?”
四毛自知失語,改用正常的語氣說道:“玩官兵抓賭的這種把戲,徐三刀的那套班子又不是頭一回了,騙得了別人還騙得了你春娘嗎?所以你放心,他們的演技榻不了台,而且保險起見,我也沒讓他們進場照面啊,只是當著暗樁的面盤馬彎弓,故意路出些口風,打草驚蛇而已,暗樁自然會遞話進來讓兩個莊家撤退。”
四毛的話音未落,春娘突然提高了腔調,笑吟吟的說道:“老沒見你了,你爹娘都好吧?走,去姐姐房裏吃些點心去。”說著話,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拉住了四毛,往前廳就走。
四毛一愣,但他十分機靈,餘光掃見身旁一個生面孔的漢子急匆匆進了院子,往賭廳走去,他心裏清楚,這正是被驚着的那條蛇,進去給莊家報信去了,所以春娘才故意打岔,於是乖巧的不吭聲,跟在春娘後邊演着戲。
同時,這也體現出春娘茶館霸氣的地方了,賭客願意的就可以隨意進出,本地官差則過門不入,不像別地方的暗局,不是相熟的人帶着,根本連場子都進不去。
看着那漢子的背影消失在門框內,春娘的臉瞬間沒了笑意,抽回了手,自顧自往前廳走去。
“哎,春娘姐姐,你房裏的點心還吃不吃了?”四毛拉長了聲調。
“吃你個大頭鬼,滾。”春娘嘴裏雖然罵著,眼角卻飛快的瞥了四毛一眼。
看着春娘聘婷的背影,剛才手中還握着的軟玉溫香尤未散盡餘熱,四毛反背着雙手,口裏哼着楚腔,一搖三擺的踱着方步出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