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慈子孝
今天在春娘茶館開這個搖攤場子的人姓徐,外號三刀,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十幾歲就開始在賭場裏做暗樁和火將(賭場外警戒放哨和賭場裏做打手),成人之後糾結了一幫人,三刀將自己原來的老闆砍成了重傷,想搶聚寶街的這塊寶地。這老闆漕幫出身,也是個老地痞,官是沒有報,卻在江湖上懸了重賞要他的命,還發動漕幫的人尋仇。一個無根無底,又好勇鬥狠的愣頭青惹下了這種滔天大禍,換成一般人早就被沉了江了,可徐三刀不但無恙,且自此開始顯露了心機和崢嶸。
他做了兩件事。第一就是不知道用什麼法子投到了春娘爹的門下做了關山門的徒弟,入了漕幫,和被自己砍傷的老闆成了同門。第二就是在漕幫法堂之上三刀六洞給自己扎了個半死,按照漕幫家法受了懲戒。本來是一段公案,結果就變成了家事,經過這麼一了斷,外人也不能再介入了,加上他師傅罩着,倒霉的賭場老闆不能再依靠漕幫和其他黑道力量的幫助,只能自己和徐三刀做個了斷了。
更高明的事還在後面,傷還未愈的徐三刀讓人抬着自己再次上了漕幫大佬們公議的會場,慷慨陳詞自己的打算,說原來的賭場只是打着漕幫的旗號做着自家的生意,於漕幫公中沒有半個銅子的好處,如果由自己來經營,約定三成利潤給漕幫公中,聚寶街賭攤一成利益給原來的老闆作為補償。同時,還要在三年內統一沔口的所有賭檔,都按照約定之數按月向漕幫公中繳納收益。利字當頭,加上他師傅暗中相助,其餘人自然順水推舟,漕幫轉眼間一股腦都站到了徐三刀的一邊,原來的賭場老闆變成了孤家寡人,吃了個天大的啞巴虧,也只能打落牙齒合血往肚裏吞了。
徐三刀扛着漕幫的招牌平地一聲雷,就這麼成了聚寶街的頭號賭場老大,不到一年,更是一統沔口賭場的天下。不過他倒是言而有信,該給漕幫公中的分紅和原來賭場老闆的銀兩倒是一分不少。因為砍別人和砍自己都用了三刀,所以他就落了個徐三刀的名頭。從一個一文不名的亡命徒搖身一變成了日進斗金的賭場大佬和漕幫中的實力派人物之一,徐三刀也由此成了沔口小江湖上的一段傳奇,盤踞着沔口鎮,很過了六七年優哉游哉的日子。
看着坐在角落裏悶聲不響,滿嘴流油啃着豬蹄的徐三刀,四毛嬉皮笑臉的湊過去:“徐三哥,老沒見您了,今兒個親自來座局啊,有跑腿報信的活交給我四毛,您安心在家納福不就成了,何必這麼勞心勞力的。”
此時的徐三刀再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了,一雙又粗又黑的掃帚眉底下的小眼睛看什麼都是死盯一眼不放的神情,一望而知是個極難纏的角色。他先是揮手讓身邊伺候的小徒弟迴避,再放下了手中啃得正歡實的豬蹄,盯住眼前這個玲瓏七竅心的少年,半晌都不說一句話。
四毛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迎着徐三刀的目光不閃不避,嘴裏說道:“三哥莫不是真有什麼關照?就請交代下來,四毛一定給您辦得妥妥的。”別看四毛年紀小,但自小長於市井,混跡於江湖,對這種伎倆可以說門清。徐三刀讓徒弟迴避,就一定是有什麼話要交代,再盯着自己四目對視,顯然是用眼神盤着自己的道,試一試自己的斤兩和底氣。所以,四毛的眼睛裏都是笑意,這種眼神既不張揚,也不卑微,恰到好處,卻讓對方猜不透心中的半點波瀾。
果不其然,半晌之後,一無所獲的徐三刀悻悻的哼了一聲:“你們這爺倆結伴逛賭場,也算是沔口一景了,只是不知道是各歸各管,還是誰帶着誰玩啊?”
四毛用眼角掃了一眼身邊的猥瑣爹,眼睛東張西望着彷彿沒聽見一般,隨即接過話頭:“三哥,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我們爺倆來給您的場子湊人氣,都是給三哥抬轎子,前後腳的活,還分什麼誰帶誰玩啊,一條心,一條心。”徐三刀的話一語雙關,四毛回答的也是一語雙關,都是滴水不漏。
徐三刀的話可以理解成調侃,也可以理解為試探,如果父子意見不一,四毛又說了不算,他的話頭自然便會打住。而四毛的回答可以理解為化解調侃的閑篇,也可以理解為讓他放心,有話只管交代的意思。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三刀目光閃動,也不再打啞謎了,嘴角微微一努,順着他不易察覺的動作看去,賭枱上正在坐莊的兩個人面前已經是高高的一堆銀子和疊放着的銀票,總數只怕不下八九千兩,顯然是大殺四方的架勢。這兩個人一個膀大腰圓,一臉橫肉,另一個則眉目清秀,穿着都還比較考究。
四毛收回了視線,用眼神探詢着徐三刀的意思。徐三刀壓低聲音說道:“早聽說你的開配功夫不錯,有沒有本事場上見個高低?”
四毛眼珠一轉,也壓低聲音道:“我道行淺,別說贏,連手法都沒看清,但我有辦法送神,算不算成?”他說的意思其實是抓不住對方出千,也贏不了對方,但可以讓這兩人知難而退,這樣是否符合徐三刀的要求。
徐三刀沒有吭氣,眼神四顧一掃,見手下人都在場中逡巡,賭客們聚精會神都在盯着賭枱,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個角落,隨即籠着袖子,伸出手去,四毛熟練的迎着對方也伸出了袖子,轉眼間,一錠沉甸甸的銀子便滑入了自己手中,略一掂量,竟是枚約五十兩的官錠。
“這是一半,事成付另一半,派兩個徒弟給你打下手,只一條,不能現了真神。”徐三刀不動聲色的說道。
徐三刀的意思是同意送神,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是受了徐三刀的指使,這個條件自然有其深意,萬一出了狀況,也不至於讓徐三刀被頂到最前邊,沒有迴旋的餘地。四毛點點頭,轉身拉着一邊的猥瑣大叔就往外走去。徐三刀看着父子倆的背影,招手叫過兩個小徒弟低聲吩咐了兩句,小徒弟會意的點點頭,隨後也跟着四毛走了出去。
剛剛出了大門,四顧無人的時候,猥瑣大叔低聲埋怨道:“你瘋了,今天咱們過來只想打打秋風,混個嚼穀就行,你怎麼敢從徐三刀嘴裏討吃食,他的銀子是那麼好拿的?還不知道憋着什麼壞呢。”
四毛看了看自己的這個爹,嘻嘻笑着:“不對啊老張,平日裏見着銀子你是死人棺材都要伸手的主,坑蒙拐騙就沒你不敢幹的,怎麼今兒個轉性了,有錢都不肯要了?”
“那是你老子我生活所迫,被逼無奈,別的老子也不會啊,不坑蒙拐騙怎麼辦?就是靠老子賺着這種錢才養大你的。”猥瑣大叔一臉沉痛而無奈的表情。
“得得得,接下來又該丑表功了,真要靠你,我跟娘早該餓死了。”止住了猥瑣大叔的表演之後,四毛袖子攏在手裏,用肩膀撞了撞爹,嬉皮笑臉的說道:“你還沒回答我呢,今兒個怎麼不敢接徐三刀的錢了,莫不是你怕了他了。”
“放屁,要是老子自己承的這個頭,要死就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怕個鳥。可今天接錢的是你個小兔崽子,萬一是個坑等着你跳怎麼辦?徐三刀在沔口鎮誰不知道,黑、黑到他姥姥家去了…….”還待繼續說下去的時候,眼角掃到了悄悄踅摸出來,貼在門邊遠遠看着自己爺倆的那兩個小徒弟,立刻將後邊的話又縮了回去。
看着這個從沒有正形的爹放着白花花的銀子不敢要,跟自己急赤白臉的樣子,四毛難得的沒有針尖對麥芒的回嘴,沉默了片刻后低聲道:“你也不想想,咱家有什麼值得他惦記的,用得着費這麼大力給我挖坑嗎?你剛才看見沒有,場子裏的兩個賭客手段高明,而且來頭不簡單,徐三刀只是猜測他們在骰子上做了手腳,可又看不出這個寶是怎麼送上去又怎麼請下來的(指的是偷換上灌了水銀或者是含鉛的骰子,作弊成功之後又換成正常的骰子),面上抓不住他們的把柄,又猜不透他們的身份,明裡暗裏都使不上手段,萬一有賭客先看出他們的門道來,或者以後被傳出去說徐三刀場子裏出了兩個老千,不知道的會說他與人合謀坑賭客,以後他的暗局子還怎麼開?就算知道的也會罵他鎮不住場子還開什麼寶局,害得賭客當洋苕。依着徐三刀的秉性,他可咽不下這口冤枉氣。”
老張聽兒子這麼一分析,不禁臉色有點發白:“所以他是看中你手快?讓你上桌去對付這兩小子?你要是在桌上揭了這兩個人的蓋子(意思是指揭破兩人出千的騙局),那不是替徐三刀去得罪人么?連徐三刀都要掂量的人,你就敢伸着腦袋去接石頭?就算不揭他們的蓋子,你能有把握贏得了他們?”
四毛搖搖頭:“揭蓋子的事免談,我還不至於傻到這份上,只不過我上了桌子也沒招,那兩個人手快,尤其是開配的年輕人,看着不起眼,更是高明,我剛才偷偷看了幾眼,他竟然連小動作都沒有,除非搜身,否則我抓不住他的現行,更別談贏他們了。”善於出千的人有個慣例,就是一定要依靠許多小動作來形成障眼法,轉移眾人的視線和注意力,才有機會偷梁換柱、魚目混珠,但如果一個老千小動作很少,甚至是沒有小動作,那就只有一個原因,這個老千的手已經快到了不可思議,手法高明到無跡可尋。而這兩個人顯然有來頭,又不能強行搜身,所以徐三刀不敢用對付普通作弊賭客的辦法對付他們。
“如果你們都看不出破綻,又怎麼能認定對方出千?”老張問道。
四毛撇撇嘴角,對自己老爹的智商非常無語:“久賭神仙輸,常贏必出術,你沒看見他們兩個吃大輸小,不知不覺就殺盡三方,不出千的話哪有這麼巧的路數?而且隔着兩里地我就能聞出他們的味來,見多了這號人就有感覺了,這個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
聽見兒子一針見血的這番話,儘管老張算是老油條了,心也不由懸得更高。
兒子雖然年少,但自幼混跡江湖,在賭場茶肆從給人買零嘴跑腿開始,看過見過的江湖伎倆不知凡幾,加上他人小機靈,也遇到過一些老手的喜愛和點撥,這小子天生彷彿就是吃江湖飯的料,一來二去,竟然對各種賭術門清。
徐三刀自己坐莊開壓寶的賭局的時候,曾經遇到過面生的一個高手,功夫十分厲害,下注又十分老道,十盤竟然能猜對七、八盤,以至於滿場的賭客最後都將這個人當成了指路明燈,攆着他的路數下,不到半天功夫,莊家一邊倒的塌進去數萬兩銀子,開賭局的不到時辰,哪怕有一個賭客在,都沒有散攤的規矩,何況這幫賭客認錢不認人,結果是人越聚越多,注碼越堆越厚,照着這個進度下去,撐不到散場,徐三刀就得被打個傾家蕩產,一連換了四個荷官,依然扳不轉兵敗如山倒的頹勢。
正在這個當口,四毛毛遂自薦上場做這個荷官,徐三刀還在半信半疑的時候,四毛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徐三刀聽來覺得有幾分道理,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就讓四毛上了場,沒想到不到三把,那個高手輸進去上千兩銀子之後,拔腿走人。這件事第二天便在沔口鎮傳開了,轟動不小,都知道老張家那個四毛是個天生的賭博胚子,耍得一手好骰盅。四毛娘知道后將他一頓痛打,罰跪半天,四毛爹則偷摸問他到底用了什麼招讓那個高手賭客認輸的。
四毛用十個大錢加一包鹵牛肉將秘訣換給了老張,江湖伎倆本就隔着一層紙,不懂的被坑到死還是個屈死鬼,懂的卻是一捅就破。原來,他觀察到那個賭客有一個細小的動作,就是會不易察覺的微微側頭,右邊的耳朵還會動彈,雖然從來沒有見到過,但曾經聽一個半路師傅給自己講過有聽風辨器這種功夫,有的人聽覺十分敏銳,萬中無一,因為骰子六面點數不一,落地的聲音有異,加上根據荷官晃動骰盅的姿勢、手法、力道以及上一把骰子的點數,判斷骰子的走勢,這樣幾個功夫結合,就能估摸出大概的點數,尤其是賭大小的寶局,贏面更是非常大。
所以四毛讓徐三刀派幾個托,沒到骰盅落定之前,就裝作着急的模樣在那高手的耳邊大聲吼着“大、大、大….”或者是“小、小、小…….”,為了保險起見,還左右都派了人去干擾他的聽覺。而四毛在搖動骰盅的時候一是頻頻更換搖法,讓對方摸不清自己力道的規律。
二是每次都用了迴旋的力道來改變骰子的點數,骰子盡量的不去撞擊骰盅的瓷壁和底部以免發出響聲。三是落定的時候用技巧讓骰子一次定位,不讓它們在骰盅翻滾着停下來,盡量少發出聲音。第四則是加了個小動作,在合上搖缸準備重新搖骰子前的那一瞬間,小手指快而隱蔽的打亂了骰子的啟始點數,既不讓眾人看到打亂后的點數,又不屬於違規作弊。這樣一來,不到三把,對方看出已經被莊家發現破綻了,於是乎十分老道的見好就收,贏了萬把銀子,扯起順風旗一走了之。因為對方憑的是真功夫,也沒有做任何手腳,徐三刀只好自認倒霉,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輸出去的錢自然會着落在其他賭客身上又贏回來,開寶局賭大小的,即便不去作弊,僅僅依靠概率,莊家也永遠都是贏家,畢竟像那名賭客那樣的高手,徐三刀多少年也只見過一個,而且這種人通常不會吃死一個莊家,只會撈一筆就走,老江湖都明白一個道理叫見好就收,能開賭場的人就不會是善男信女,盯住一隻肥羊連皮帶肉吞下肚,甚至連渣都不吐,最後的結局只能是逼着對方下黑手,贏了錢都沒命花。
老張忖度今天徐三刀是又遇到高手了,所以想故技重施,不過聽兒子說,對方的身手竟然在四毛之上,這就麻煩了。場上如果鬥不過對方,又拿了徐三刀的銀子,依他的為人和秉性,不會看在四毛往日相幫的交情上就網開一面,一定會翻臉不認人的,一想到這裏,老張牙一咬,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得:“我去找徐三刀,將銀子退給他……”說完這句話,伸手就要從四毛身上去摸銀子。
四毛一把攥住了老張的手:“爹,銀子現在還能退得回去嗎?江湖規矩這可是定錢,徐三刀伸手給錢,縮手可就不認了,辦不成和中途而廢是一個道理,那時候咱爺們可就得聽他擺佈了。”
老張這下是真急了,看着一直遠遠盯着自己的兩人,漲紅着脖子,咬牙切齒道:“你個小兔崽子,就是逞強的性子,老子去找徐三刀,爛命一條怕個球,你把銀子給我,趕緊的回家去。”
看着老張這副神情,四毛心中莫名的竟然有了一絲感動,他拍了拍老張的手,慢悠悠的說道:“你急什麼,我既然敢接這個買賣,自然就有把買賣做成的手段。再說了,家裏米缸也底掉了吧,今兒個再不弄點銀子回去,老鼠都該搬家了,娘又要拿笤帚攆你了。”
“你真有辦法?”聽到兒子這番話,也顧不得言語中的揶揄了,老張喜出望外的追問道。
剛剛還說了句人話,瞬間又恢復了原形的四毛哼了一聲:“先試試看,沒辦法的時候再交你出去頂缸,不着急。”
“你個小兔崽子…….”看著兒子背着手人模狗樣踱着方步向賭場內走去,老張滿臉吃癟的神情,脫口罵出了這句口頭禪,剛剛還父慈子孝的溫馨場面瞬間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