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禍從天降
四毛的家離聚寶街尚有兩三里地,那是一片密密匝匝,參差不齊,一眼望不到邊的窩棚區,當地的土名叫流民巷,顧名思義,此處顯然是各地流民的聚居區,也就等於後世的黑戶區、貧民窟。
四毛肩膀頭上扛着糧袋,右手提溜着一弔豬肉,左手一個布袋子裏塞得滿滿當當,都是他剛才趕着去買的時蔬、油鹽等物,一路興沖沖的趕路,一邊還不忘嬉里馬哈的和在門前納涼的街坊們打兩聲招呼,調侃幾句。
流民巷名為巷,實則連條青石路都沒有,一條晴天揚塵、雨天和泥的土路就是他的交通主幹道,雖然只是初夏,沔口鎮的天氣就發了威,天將半黑,正是暑氣蒸騰的時候,巷子裏家家戶戶已經開始在門前潑水驅暑,條件好的用竹編的竹床、家境差的或是竹躺椅、或是乾脆蘆席打地鋪,紛紛在道路兩邊、門前屋后開始佔地盤。男人們都是精赤着上身,下面則一條大褲衩子,手中搖着蒲扇,娃娃們則打鬧蹦跳,堂客們已經開始將自家的一些吃食擺在了門口,無非是一些稀粥、鹹菜之類的,這一副生相長捲圖就是沔口鎮獨有的特色。不過四毛自小生於斯長於斯,見怪不怪,也無心賞奇,他心裏惦記的是家裏還有一個正挨着餓的老娘,所以游魚似的從納涼的大陣中左閃右避,一路滑了過去,在一處殘破的茅草屋前停了下來。
門前一個頭髮半白,睜着一雙渾濁的雙眼望着天的中年婦人坐在竹椅子上,衣服雖然很舊,但漿洗縫補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臉上早衰的皺紋爬滿了眼角,但依稀可見曾經的秀麗,和四毛十分相像。雙手十分靈巧的穿針引線補着件大褂,旁邊的矮凳子上擱着一個大簸籮,裏面還堆着高高一摞衣服,正是自己的老娘張氏。四毛的老娘自從幾年前得了眼疾以後,雙眼便基本上盲了,其他的活幹不了,就給四鄰縫補些破衣服、做一些鞋墊子這類的針線活,在當地被稱為“縫窮”,力所能及的貼補點家用。
四毛看到老娘,收起了招牌似的嬉皮笑臉的表情,將豬肉交到左手上,騰出右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還帶着熱氣的包子,躡手躡腳的走到老娘身邊,將包子送到老娘嘴邊。張氏卻猶如雙目親見一般,嗔怪的罵道:“又野到哪去了,還知道回來?”
“娘,我專門在福記買的肉包子,您先吃着壓壓餓氣,我這就燒火去。”沔口鎮的方言將做飯說成是燒火,說完四毛將包子放到了老娘的手上,肩扛手提着一堆東西進了門。
穿過堂屋,門后是一塊大水塘,上下通着河道,雖然說不上沉魚可見,但也還清澈,這裏也是流民巷唯一的公用水源地,因為流水不腐,居戶們的吃喝拉撒、漿洗淘米都在此處,如同阿三國的恆河一般,承擔著太多功能。天賜這個大水塘,才形成了流民巷現在的規模,所謂靠水而居就是這個道理。
四毛提着用筲箕裝着的菜蔬和豬肉,還掂着個承米的陶盆,徑直走到水塘邊,蹲在一塊青石板旁邊,將手上的東西一樣樣擱在青石板上,開始收拾起來。
“四毛哥,又有錢了?買這麼些好吃的?”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隔着幾丈遠的距離,一名和四毛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問道。她雖然布衣釵裙,臉上帶着菜色,但眉眼清秀,鼻樑高挺,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只是年紀不大,還沒完全長開而已。
四毛頭都沒抬,手也沒停下,他知道說話的正是隔壁鄰居,姓宗,小名燕子,比自己小一歲,也是從小在流民居長大的,不過命卻是苦過黃蓮,幾歲的時候就死了親娘,不到一年爹就撿了個逃荒的女子回來,又湊合成了一家人,從這個時候開始,燕子就開始遭了大罪。
後娘剛開始還看着本分,雖然有打罵燕子的時候,不過沒有太出格,自從添了個弟弟,燕子挨餓受虐就成了家常便飯,親爹怕老婆,根本管不了,鄰居暗地裏都叫後娘作宗婆子,十分蠻橫且不講理。一次燕子得了傷寒,親爹恰好出了趟遠差,在鹽船上做船工,宗婆子逮着機會,十冬臘月將燕子趕到柴房裏,還不給問醫用藥,生了歹心想置燕子於死地。虧了四毛娘悄悄送葯、送薑湯、送吃的,才救了燕子一條命。可誰曾想被宗婆子發現了,她二話不說,拖着一塊砧板擺到四毛家門口,又脫下身上穿的褲子,用刀背剁着褲子,點着四毛娘的名唱着歌的罵遍了四毛全家,連八輩祖宗都沒放過。
四毛爹老是自吹為在江湖打滾的人,其實就是個靠坑蒙拐騙過日子的小晃晃,身單力薄,硬着頭皮和宗婆子爭吵,宗婆子雖然是個女的,但體格健碩,性情兇悍,將四毛爹打了個抱頭鼠竄。那一年四毛才十一二歲,外出回家,正好看到這個場景,操起菜刀就和宗婆子拚命。他當然也不是宗婆子的對手,被揍了個鼻青臉腫,沒想到的是四毛挨了揍,從地下爬起來,一聲不吭就走了,宗婆子正在洋洋得意的時候,四毛不知道從哪裏順來一把大砍刀,繼續開片,街坊四鄰實在看不過去,擔心四毛真的惹出大禍來,紛紛攔住了四毛,奪下了砍刀。更絕的還在後邊,自那天開始,四毛每天的任務就是不斷變換各種武器,或者埋伏在路上,或者衝進宗婆子家裏突襲,而且那架勢絕不是打架,是奔着要宗婆子的命去的,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四毛遍體鱗傷卻愈戰愈勇,宗婆子雖然場場得勝卻徹底嚇破了膽,於是托里正來帶和,四毛冷冰冰的就一句話:“讓他當著四鄰的面,給我爹娘磕三個頭賠罪,不然,我一定要她的命。”
結果,宗婆子真的規規矩矩的照着做了,用她自己和長舌婦們背地裏嚼舌頭的話來說:“你們是沒看到他那個眼睛,就像我老家的野狼崽子,這個小王八蛋長大了肯定是個挨千刀的貨。”
從那以後,宗婆子可就和四毛家結下了仇,流民巷的四鄰也算是徹底認識了四毛的真面目,都說老張家的這個小子以後只怕真不得善終,看着像個體面苕,開口三分笑,骨子裏完全就是個亡命徒。
不過燕子卻不這樣看,在她的眼中,四毛如同親人一般,是流民巷裏最護着她的大哥哥,有四毛在,街坊四鄰的小子們沒一個敢欺負燕子。而四毛娘就像自己的親娘一樣。
四毛吹牛都帶着懶洋洋的神態:“這算什麼,我天天在外邊吃這些都膩了。待會你悄悄過來,我做好了給你留點。”對着生豬肉燕子都能咽口水,這也是讓四毛不得不佩服的地方,所以直接把她的心裏話說了出來。
燕子拚命的點頭:“我來幫你吧四毛哥,我洗得快,男將怎麼做得好這些女將的活?”說著話,燕子就要過來幫四毛洗菜。
“死燕子,灶塘里的水都燒乾了,還不過來摻冷水。”宗婆子的粗門大嗓響起,燕子條件反射似的一激靈。
四毛餘光瞥去,宗婆子縮着身子躲在灶房裏面,用惡毒而又畏懼的眼神看着自己,隔得遠遠的不敢過來。
四毛用眼神鼓勵似的看了燕子一眼,隨即站起身來,拿着洗好的菜,晃蕩着肩膀往自家灶房裏走去,一邊走一邊怪聲怪調的哼起了楚腔里的“王婆罵雞”:“那個好吃的婆娘不是東西,一天到黑惦記我的雞,我的雞,有來歷……..”
燒熱了鍋之後,四毛正要將切好的豬肉片子下鍋爆炒,突然聽到了前門張氏的聲音:“四毛爹,你闖什麼禍了?他們是誰啊?”
隨即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粗豪的聲音傳來:“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找張四毛,其他人別找倒霉。”
四毛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隨即回過神來,他抄起水缸里的半拉葫蘆一瓢水潑進了熱鍋里,立刻“赤啦”聲不絕,熱鍋見水,冒起了一片水霧,以免燒紅的鍋引起火災。在蒸騰的霧氣中,四毛彎腰從柴堆子裏一掏,摸出了一把藏得很嚴實的短鐵劍,塞進了懷裏,然後如兔子一般就射了出去。
門前的人圍了一大圈,四毛娘聽得見丈夫的聲音,但看不見人,針線籮翻到在地,她正惶急的朝着老張聲音傳來的方向,抖抖索索的雙手探着路,想去抓住丈夫。
老張衣衫雖然凌亂,但顯然只是被拉扯的原因,臉上倒沒看見什麼傷痕,一左一右被兩個彪形大漢架着不能動彈。
為首的一人錦衣虯髯,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他身旁靜靜的立着一個文靜的青年,不是今天賭場坐莊的兩個老千又會是誰?而他們四周則散落着八九個彪悍的漢子,形成了一個半圓,將圍觀的鄉鄰隔在外邊,本來還有不明就裏,想過來幫幫手或是打打太平拳的鄰居此刻全都噤若寒蟬。因為對方手裏拿着的都是明晃晃、亮閃閃的短刀或者是匕首,身上透着的那股彪悍和狠氣就不是一般土流氓敢去招惹的。
沔口鎮是個水陸碼頭,江湖城市,流民巷裏也不全是善民,有不少俗稱的流打鬼,但在這些人面前,從氣勢上就被完斃,軍隊作戰和流氓打架其實是一個道理,比的是氣勢和心裏素質,一旦氣勢輸了,心裏上認了慫,人再多也是待宰的一群羔羊。這十幾個人就在這人多勢眾的流民巷裏,如同鶴立雞群一般,鎮倒了一大片。
四毛心中雪亮,這是消息泄露了,對方是來尋仇的。
白天徐三刀的小徒弟照着自己指點的法子,找到了這夥人場子外邊的暗樁,同時又打聽到消息確實有一夥八旗兵督運鹽船交兌從荊州到了沔口,帶隊的還是個穿犀牛補服的八品把總(清代武職軍官品級不同,服飾也不同,穿犀牛補服的八品把總大約相當於連長)。對方的身份一旦坐實了以後,徐三刀就安排平時設局扮官差的挖坑班子故意在暗樁面前泄了底,至於泄底的方法其實非常簡單,外邊穿着便裝,但故意遺落一枚綠營腰牌讓對方看到,又假裝在場子外邊盯梢,調集人手,裝作要等人手齊了就進場抓賭的架勢。這招盤馬彎弓,敲山震虎果然奏效,暗樁立刻進場通知了莊家,一行人匆匆離開了賭場。徐三刀棘手不已的一件事在四毛手裏就這樣輕輕鬆鬆被化於無形,既不露痕迹,也沒有結下樑子(結仇的意思),讓對方知難而退,徐三刀又藏在幕後,神不知鬼不覺,四毛也沒有惹禍上身,只是讓綠營背了個黑鍋。不過反正雙方沒有當面鑼對面鼓的亮身份,也是個死無對證的事,本來是及其高明的一步棋,但四毛卻很奇怪,怎麼會暴露了自己這個狗頭軍師?
面前的形勢非常緊張,但不知為何,越是這種時候,四毛反而腦子轉得更快,心反而更靜:“沒有內鬼,這幫人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謀主,但如果有內鬼的話,他們為什麼不去找徐三刀的茬,而來找自己這個小鬼?如果說是因為他們欺軟怕硬,顯然不合乎情理,這幫旗下丘八橫行霸道慣了,黑白通吃,不可能會怕徐三刀這個地頭蛇,否則也不會在生碼頭就公然到不熟的賭場裏出千。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這個內鬼其實不是徐三刀的徒弟和兄弟,對這個事只知道一半,所以他不知道背後主使自己的其實是徐三刀,沒準他還以為自己是綠營的粘杆子(粘杆子是江湖黑話,雍正還是皇子時,位於北京城東北新橋附近的府邸內院長有一些高大的樹木,每逢盛夏初秋,繁茂枝葉中有鳴蟬聒噪,喜靜畏暑的胤禛便命門客家丁操桿捕蟬。在皇子奪位的競爭日趨白熱化的時候,雍正便打着這個粘桿處的旗號招兵買馬,實際是利用這個機構四處刺探情報,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待雍正登基之後,這個粘桿處作為皇帝直接掌管的特務組織得以保留和壯大,民間傳說的血滴子就是歸屬於粘桿處的轄制之下,這個機構正式的名稱叫做尚虞備用處,一直到乾隆死後,此特務組織才被徹底廢除掉。江湖上就用粘杆子這個詞來隱指官府的線人),遇到了生面孔的豪客就串通官家來做他們的籠子訛財,自己再坐地分贓。”
想到這裏,四毛心裏的疑問才豁然開朗,暗自責怪自己還是心浮氣躁了,漏掉了一個最基本的常識,這幫人在沔口鎮一定有自己的外圍眼線,否則,一群外來的過江龍,怎麼可能對徐三刀開賭的時間和注碼了如指掌呢?所以,這個眼線一定是在沔口鎮和聚寶街上混飯吃的混混,而且一定不是徐三刀的人。不過此時此刻,知道這個人是誰已經沒有意義了,那是徐三刀該關心的問題,因為這個人等於聯合別人來坑徐三刀。而自己此時一是多了個教訓,以後遇事一定要心思更縝密,不能心浮氣躁,被利字一葉障目,否則,江湖兇險,一些低級的錯誤常常會讓自己吃大虧的。二是對方找上門來不可能輕易的善罷甘休,這次該如何躲過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