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火勢猙獰
教坊司共有大小門戶三座,這道角門距離楊蓁的住處最近,為防有人自此潛入對她不利,負責在這扇門外守夜的錦衣校尉共有三個。
此時這三人都穿着尋常服飾,窩在角門斜對過的牆根底下,一邊分吃着一把糖炒栗子,一邊小聲談天說地。
“我就不明白了,當初耿德昌的案子害咱們大人費了多少心思,怎地大人又能跟他家的丫頭混到一處了呢?耿德昌使人向廠公行賄未成,反而添了一條重罪,落得人頭落地,他家女兒會不恨廠公和大人?”
“你琢磨這些做什麼?大人自有計較就是了。話說回來,大人連仇家的女兒都能弄到手,那才叫手腕高明。”
“嘿嘿,說的也是。不過眼下這般差遣咱們來日夜護持未免麻煩,既然人是大人的人兒,大人何不親自出馬呢?”
“我說也是呢,想護着人家,天一黑就潛進門去,上了床,懷裏一摟,還不是比什麼都妥帖?”
三人一齊竊笑,冷不防一個聲音冷冷斥道:“胡咧咧什麼呢!”
三人都唬了一哆嗦,見到面前站着一個熊俊黑影,縱使看不清也憑方才這一句聽了出來,忙都起身施禮:“大人來了。”
徐顯煬朝角門瞟了一眼:“叫你們來守夜,你們就是這般守的?真有人鑽進門窗去了,你們看得見么?”
那三人中的一名小旗忙道:“大人恕罪,我們三個未敢懈怠,自天黑時接了單小旗的班后一直不錯眼地盯着,未見有何異狀。”
“咦,有人!”一小校忽然指着對面說道。
四個人霎時都警覺起來,一齊閃身避進了陰影深處。徐顯煬見到他們三人全都反應迅速,心下還算滿意。
但見教坊司那邊牆根處有三個黑影動了動,看不出是在做些什麼,須臾過後,三人又縮着脖子貼牆離去,一看就是行徑詭秘,正做着不可告人之事。
“屬下跟上去看看。”那小旗道。
徐顯煬卻拽住他:“你們繼續守在這裏,我去。”
他將掛在腰間的佩刀握在手裏,朝那三個黑影的去向快步追去。
他們所在是後街,不像青樓林立的那條主街明亮繁華。此時夜深人靜,徐顯煬再如何小心,一旦追得近了也就被對方察覺。
那三人先是加快腳步貼牆逃跑,見一直甩不掉他,就相互打了個手勢,驀然拐進了一條衚衕。
徐顯煬剛轉過拐角,但聽冷風颯然,一柄單刀兜頭切下。
他早有防備,當即閃身一避,手中尚未出竅的綉春刀朝前遞出,銅雕刀柄正戳在對方腋下,那人吃痛一聲悶哼,滾倒在地捂着腋窩□□打滾,竟爬不起身。
徐顯煬將刀一揚,“當”地一聲架住另一人斜劈下來的單刀,抬腳踢去,正中對方小腹,又是一招便將其踢得打滾□□,再難起身。
徐顯煬隨手接了他拋落的單刀,朝第三個揮刀劈來的人喉前一指,低喝道:“別動!”
依常理說看見他身手如此厲害,後面的人便該放棄而逃跑,可惜徐顯煬這三招使得太快,那三人各自朝他揮砍一刀本是前後腳的事,根本還未來得及反應,三人便接連受制。
此時中秋剛過,頭頂月光仍然明亮,被他指住咽喉那人看清了他的面目,大驚脫口道:“徐顯煬?”
“是我。”徐顯煬一聲冷笑,“通常見了我會嚇成你這德性的,定是做過了虧心事,生怕犯在我手裏。”
沒想到那人竟拼着被利刀戳傷咽喉,仍咬牙朝他撲了過來:“天意要我殺了你為父報仇!”
徐顯煬還要留着他們訊問,便將刀鋒轉開,稍一側身,左手一牽他手臂,右手刀柄在他後頸一磕,那人便朝前撲倒。
徐顯煬自懷裏抽了繩索出來,三兩下將他雙手綁了,翻過他身子,逼視着他問:“你是誰?我又何時殺過你爹?”
面前這張臉年輕清秀,雖恨意猙獰卻仍透着幾分書生氣,徐顯煬看出些許熟悉,又一時認不出。
那人只是咬牙冷笑,不再答言。
正這時,忽聽見教坊司方向傳來一陣嘈雜聲音,似是許多人在驚慌呼喊。徐顯煬驀然抬頭,依稀見到衚衕之外的道路映上了一片橘色光芒。
“我殺你不得,今日卻要了斷你那小賤人的性命!”地上那人恨然說道。
徐顯煬連忙箭步奔出衚衕,只見教坊司方向已是火光燭天,着火的正是楊蓁所住的那一片房屋。
徐顯煬登時驚得面無血色。
那三名錦衣校尉見大人親自追賊,就繼續貓在原處,沒想到過不多時,竟見到教坊司外牆竄起了火苗,三人驚呼一聲不好,連忙就近抓了些樹枝掃帚之類過來撲火。
教坊司這一片老屋所用木料極多,外壁還顯然是被人潑上了油料,眼下又已進入旱季,只須臾過去,火勢便已大得難以靠前。
三個錦衣校尉這才明白,方才那三個鬼祟黑影原是來放火的。他們定是潑好了油料之後,放置了盤香之類延時引火之物,以便在火起引人注目之前他們可以逃脫。
徐大人雖及時上前追賊,這火卻是來不及救了。三個校尉見自己無力滅火,就趕忙呼喊叫人,也去拍打角門。
因火自外牆燃起,畫屏與趙段二人尚躲在角門以里等聽風聲,比他們晚一步發現火情,等校尉們來叫門時,他們三人已然衝進濃煙滾滾的庭院裏四處呼喊叫人去了。
角門並沒有插,校尉們也衝進來,加入驚惶滅火的樂戶們當中。
整個教坊司很快陷入一片混亂,濃煙之中樂戶們往來奔走,女人們驚呼哭號的聲音、被煙塵嗆得咳嗽聲混成一片。
等到徐顯煬衝進庭院,已然完全無法辨出誰是誰,只能看見火光最集中的方向,正是當夜他去找過楊蓁的地方。
心狠狠地揪成一團,徐顯煬簡直快要瘋了。
很快有巡夜的五城兵馬司步快也趕了過來,與周邊被驚醒的鄰里一同加入滅火。只是教坊司的筒子樓首尾相連,中間沒有隔斷,想要滅火十分不易。
這場大火直燒到天光破曉的時候才被徹底撲滅,大半邊的教坊司已成廢墟,燒傷燒死的樂戶不計其數。
“蓁蓁呢?看見蓁蓁在哪裏了沒?”徐顯煬一夜之間不知把這句話問了多少遍,可惜所遇者都是些喪魂落魄的樂戶,沒一人給出他明確回答。
楊蓁原來所住的屋子幾乎燒成了平地,連成形的屍首都見不到一具,就在徐顯煬幾乎絕望放棄的時候,忽見一個滿面塵灰、形容狼狽的少女跑上前來,驚喜道:“大人,你是徐大人?”
徐顯煬勉強自眉眼認出她是畫屏,忙道:“是我,你可知道蓁蓁下落?”
心裏緊緊捏着最後一絲希望,不住祈禱,千萬不要自畫屏口中得知她就在那間屋子裏,一直都未出來。
畫屏也不知是哭是笑,澀聲答道:“蓁蓁昨日被誠王府的人接去了,大人快去救她……”
徐顯煬一時怔住,心臟隨着這消息驟然一松,卻又是驟然一緊,難辨是喜是憂。
在場男男女女有不少都在坐地啼哭,有的是因為傷痛,有的是因為驚嚇,已經沒有誰去留意,跪坐在聶韶舞住所跟前廢墟上、啞着嗓子大聲哭號的男人竟是奉鑾張克錦。
徐顯煬聽了畫屏簡述過程,搶步過來一腳將張克錦踹倒在地,喝問道:“蓁蓁昨日被人接走,你為何不許人來為我報信?倘若叫我早有準備,說不定今日這場災禍也有望避過了。”
張克錦趴在地上痛悔不迭:“大人說的是,都是我糊塗,是我混蛋,大人就一刀砍了我,為死者抵命好了。”
畫屏知道他是為鎖了聶韶舞的門害其慘死而悔恨,這些天來她一樣受了聶韶舞不少關照,見到面前廢墟,也不禁潸然落淚。
徐顯煬面對他們也沒什麼可再說,稍一分析便可確信,昨夜來縱火的才是先前一心想殺楊蓁滅口的人,那麼接走她的,就只能是真的王府中人,現下楊蓁只會是落在了誠王府。
他昨夜見到起火雖然心慌意亂,還是及時找到守夜的錦衣衛手下,命其將那三名縱火嫌犯收押。如今得知了楊蓁的下落,徐顯煬毫不遲疑決定先去誠王府找她。
楊蓁昨日確實是被接入了誠王府,只是進府之後她便被安置在了一處廂房,直至次日天亮,她也未見到誠王的面。
清晨早早有人為她送來洗漱用水和早點,叫她儘快收拾好去見王爺。
距此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王府總管來向誠王稟報——錦衣衛徐大人求見。
誠王一身閑散家常的穿戴,於自己日常居住的正屋廳堂里接見徐顯煬,以這一處所的規格來說,還算是給了徐大人不小的面子。
親王規制僅遜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謁親王,皆須伏地跪見。
徐顯煬已換好了一身整潔的常服,儀容規整,進得門來,端端正正地對誠王以大禮參見。誠王叫了起,但並未為他看座,也未着人上茶。
“明人不說暗話,我便直說了吧。”誠王姿態閑在地坐在正座太師椅上,語調慵懶地說道,“徐大人此來,是為蓁蓁吧?”
徐顯煬道:“正是。”
誠王慢悠悠道:“眾所周知,本王與耿家小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見她家敗,身陷教坊司,早就有意替她脫籍,救她出來,以後她便留在王府了。從前徐大人對她的一應關照,本王待她謝過。”
徐顯煬暗暗壓下心中焦躁,懇切說道:“王爺明鑒,蓁蓁之前與下官相識本屬偶然,得悉有人將她換入教坊司后,下官之所以有意追查,皆因誤以為此事乃是奸黨所為,前前後後都沒有過半點針對王爺的心意。倘若早知此事是王爺所為,下官早已收手。還請王爺不要遷怒於她。”
誠王嗤地一笑:“我何時說過遷怒於她了?恰恰相反,是那日見到蓁蓁對答如流,才思過人,我對她極為欣賞,這才有心將她接來府中,也好為昔日對她的虧欠聊作彌補。本王如此說,徐大人可放心了?”
徐顯煬心下急思對策:“王爺……”
“徐大人,”誠王出言打斷他,“你我也算是故交,過去的事我也懶得計較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真心看上了蓁蓁姑娘?”
徐顯煬不期他竟問出這樣一句話,一時呆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