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起落無常
誠王從椅上起身,一步步踱到他跟前來,手中擎着一柄合攏的摺扇輕拍着掌心,含笑道:“正所謂君子不奪人所愛,你若是真心看上了她,有心娶她,無論是為妻為妾,我都樂得成人之美,即刻便叫你接人回去。倘若不是,我就留下她了。”
是不是看上她,是不是有心娶她,都是徐顯煬從未思考過的問題,他又如何答得上來?
遲疑片刻,他答道:“不瞞王爺說,我對蓁蓁僅有憐惜之心,並無愛慕之意,我從未起意娶她,王爺有心留她,下官本不該阻攔,但下官感念蓁蓁昔日襄助之義,不得不問她本人一聲,倘若她並不情願留在王府,下官還是要懇請王爺放她隨我離去。”
“好啊,”誠王竟然很爽快地應了下來,轉向一側道,“蓁蓁,出來吧。”
徐顯煬吃驚匪淺,但見側面通往內室的錦緞門帘一挑,楊蓁自裏面走了出來,低眉順眼地叉着手朝誠王道了個萬福。
誠王拿摺扇朝徐顯煬輕指一下:“徐大人的話方才你都聽見了,他要問過你自己的意思才肯罷休,你便說說吧,你是想留在王府,還是隨他出去?”
楊蓁仍垂着眼,連望都沒有朝徐顯煬望上一下,答道:“承蒙王爺青眼,我願留在王府,侍奉王爺。”
她已換了一身嶄新衣裳,藕荷色的軟緞交領長襖配絳紫色元寶暗紋撒腿褲,腰間繫着絳紫色汗巾子,頭上梳着雙丫髻,綁着藕色絲帶。
這已是一身標準的大家婢女的裝扮,再加上她方才置身的門帘之後乃是誠王的寢居之所,令人不得不有所遐想。
再聽了這一句答覆,徐顯煬便如胸腹之中打翻了一壇烈酒,只覺得一陣灼痛之感自胸口順着血脈迅速蔓延至全身,不覺間已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出。
誠王淡淡道:“本王絕非強人所難之人,你但有不情願的均可直說,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楊蓁平靜應答:“多謝王爺,我沒有什麼不情願的,所說之言儘是發乎於心。”
“好。”誠王重又轉向徐顯煬,“徐大人可還有什麼話說?”
徐顯煬緊緊盯着楊蓁,雙唇抿成一線,根本沒聽見他這句問話。
誠王唇角微勾,朝楊蓁道:“難為徐大人為你專程跑了這一趟,你便去送送他吧。”
楊蓁應了聲是:“我還有意回去教坊司收拾一下隨身物品,順道與大夥告個別,請王爺恩准。”
誠王道:“好,你去就是。早去早回。”
同樣是徐顯煬牽着馬,與楊蓁並肩走出誠王府,兩人的心境卻與數日之前全然不同。
稍一遠離了王府大門,確認周遭無人了,徐顯煬便亟不可待向楊蓁道:“誠王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你若是不答應,他必然不會強迫於你,你又何必應他留在王府?難道只為我那一句話賭氣?”
楊蓁輕笑一聲:“你這話問得好笑不好笑,我有什麼可賭氣的?你說的本來就是實話。”
徐顯煬看不透她所言是否真心,只依着直覺判斷,似乎自己那番答覆被她聽去,就是會令她失望,也就是自己對她不起,從而也覺得她此時似乎就是在與自己賭氣。
他不得要領地解釋:“你不曉得,他之所以會那麼問我,就是因為從前曾聽我許下過誓願,說我一世只會娶一個真心所愛的女子,絕不納妾,如果我當時答應下來……”
這般解釋下去似乎是越描越黑了,倒像是說娶她就是多可怕的一件事,自己有多害怕擔上這個責任,徐顯煬生硬地停了下來,不知如何再說下去,暗中懊惱自己怎會變得如此拙嘴笨腮。
“大人不必說了。”楊蓁抬頭道,“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怎可能去抱那種奢望?大人據實回答,不願虛與委蛇,才是君子之道,我不會心有怨懟。”
她說得很平靜,言辭也很合理,聽不出一點怨氣,但徐顯煬還是一聽完就斷定了下來:她就是失望了,是傷心了,是覺得她被我嫌棄了。
沒有什麼明確的憑據,他就是得的出這一結論。他對微妙的男女之情是一無所知,好在還有着一分機靈天賦。
如此一來,他就只有更加煩亂不堪,也更加不知所云:“我知道我從前一直在利用你,嘴上說要護着你,卻屢次讓你遇險,是對不住你,可……你也不能為此就自暴自棄了,你也猜想過誠王與那些人或許合謀,你這樣留下,不就是羊入虎口?”
楊蓁轉頭望他:“是你自己說王爺不可能做那種事。”
徐顯煬急道:“現在是沒有,萬一將來有呢?”
那當然是可能的,若非早知道誠王遲早會有一天與涇陽黨人合起手來,她又何苦還在執着於此呢?
楊蓁暗嘆一聲,說道:“眼下王爺顯然對我有所好奇,留下來,我就有希望見到真正的耿家小姐,難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掌握了什麼秘密?”
徐顯煬頓時全身凝定,望了她好一陣,方道:“你……是為這?”
楊蓁平淡道:“你再怎樣查下去,即使擒住對方的首腦人物,也不見得問的出多少訊息。我聽說過你審訊柳湘的過程,倘若奸黨成員個個都是那樣抵死不認,何年何月才能查清案情?更遑論將他們一網打盡了。如果能套的出耿小姐口中的秘密,知道他們千方百計要隱藏的究竟是什麼,才是釜底抽薪之舉。”
徐顯煬一瞬間只覺得渾身無力,從前一向自信行事磊落,無愧於心,而今卻覺得自己虧欠了面前這個女子實在太多,如此下去,還如何還得清她?
他猛然出手拉了楊蓁手腕,扯着她往回走:“我什麼都不要你管了,你這就隨我去與王爺說清,讓我帶你出去,讓你從此脫離這些是非,恢復你的身份,以後什麼案子都與你無關!”
楊蓁慌忙掙扎抽手道:“你做什麼?這是多好的機會,為何要放棄?”
“因為我受不了了!”徐顯煬恨然頓足,“你還不知道吧?昨夜有人到教坊司縱火,將你原先所住的屋子燒成了平地,當時我找不見你,簡直快要急瘋了!”
楊蓁大驚,急問:“可傷着了哪些人?韶舞大人與畫屏她們可逃出來了?”
“你還有心問她們?”徐顯煬忍不住攥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晃,“我當時就在想,若是為了替我查案害得你死於非命,我就是立時死了,拿命賠給你都嫌不夠!我如何還能再讓你隻身留在王府查下去?你做了他的婢女,將來只需稍稍惹了他的不快,他便可如捏死螻蟻一般殺你,到時你丟了命,我都不見得能知道!”
楊蓁獃獃望着他,弄不清他何來如此激動:“我一早就對你說過,我堅持查案是為了我父親,即使賠上性命,也是我甘願為之,你又何必如此介意?”
徐顯煬厲色逼問道:“你敢說你一再堅持查案不肯放棄,僅僅是為報父仇,不是衝著我的?”
楊蓁心頭一顫,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臉頰,慌得頭都暈了。可是眼見他滿面肅然,似乎嘴上雖如此說,其實並沒將“衝著他”與男女之情聯繫到一處。
楊蓁翕動了幾下嘴唇,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徐顯煬見了她這模樣就已獲知答案,她果然就是為了他,雖然不明白其中緣故,他只知道,他受不起她這份好意。
他仍抓着她手臂道:“算我求你成不?這案子你就別管了,我今日就送你回家,將來你想帶你嬸嬸去哪裏安家,我都着人送你去,確保那些人再不會找到你,好不好?”
“不好。”楊蓁篤定地搖了頭,從他手中抽回手臂,腳下退後了一步,“不瞞你說,即使不為查案,我也真心想要留在誠王府。當初被劉公公選入宮女,就是我蓄意為之,我就是特意為自己選了做宮女那條出路。如今到誠王府為婢,誠王又對我十分重視,我的出路只會比進宮更好。我就是想留在這裏,做個錦衣玉食的王府婢女,不想要你送我離開。
你放心就是,為你查案,我不過是順道為之,一定會處處謹慎,不去惹王爺動怒。你又不是頭一日認得我了,該知道我不是個行事冒失之人,真要見到事做不成,我會及時收手的。你就當是成全我吧。”
徐顯煬訝然:“你說真的?”
楊蓁淡然一笑:“自然是真的,依你所見,只要我不去主動尋釁,王爺他也沒有害我的必要,不是么?進了王府,我便從此安全了,不需你着意照護,那些人也再無法摸到我的邊。他日我若有望討得王爺歡心,說不定既能幫你查明案子,又能為我謀個富貴前程,這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徐顯煬怔怔望了她一陣,臉上漸漸匯聚起了一層慍色,最終只點頭說了一聲“好”,就飛身上了馬,縱馬疾馳而去,灑下一路細碎蹄聲。
楊蓁望着他遠去,彷彿一顆心都跟着他飛走,餘下的僅是一具空殼。
方才這番回答必是令他失望透頂,從此之後自己便要與他分道揚鑣,不用再指望能得他關照,恐怕想再見他一面都已很難。
將來自己若是真能查到線索還好,若查不到,說不定這一世都再也沒機會見他了。
早在得知誠王有意留下她的時候,楊蓁便已決定,將來倘若實在沒有辦法為徐顯煬逆天轉命,她哪怕拼出性命不要,去把誠王刺殺了,讓皇位落在其他旁系藩王手裏,也決不能容許誠王順利登位,去傷他性命。
若是落得那樣的結果,就更不必指望還能見他了。這一面,也就成了永訣。
一時間鼻子酸的厲害,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楊蓁剛抽泣了一下,卻聽見面前馬蹄聲迫近而來,抬頭一看,竟是徐顯煬又回了轉來。
他怎麼又回來了?楊蓁趕忙抬袖擦去淚水。
徐顯煬眨眼便到眼前,一眼就看清她眼眶紅着,淚痕隱然,不禁皺眉問道:“你哭什麼?”
楊蓁蹙眉道:“哪兒有?不過是迷了眼睛。”
徐顯煬連自己的心事都想不明白,如何去猜女孩家的心事?猜不透也便不猜了,直接朝她探過手來:“上來。”
見楊蓁發愣,他索性探出雙手,像抱孩子似的捧住她的纖腰,將她抱起放在自己身後:“抓好了。”
楊蓁直懵了個頭暈目眩,見他催馬而行,自己雙手無處可放,只好抓住他腰間的衣袍,感覺身體緊貼在他身上,隱隱聞見他的男子體味,她全身都綳得僵硬,心裏亂作一團。
這又是怎麼了呢?他何故去而復返,又怎會一下子這麼不顧忌與她肌膚相親?
只一眨眼的工夫,方才心裏的那些打算全盤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