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是非長夜
聶韶舞與等在隔壁門口的畫屏都聽清了段梁的話,尾隨着楊蓁來到天井當院。
但見大門以內停着一頂紅呢小轎,站着四個皂色短打的轎夫,並兩個衣帽鮮亮、腰間佩刀的青年侍衛,周圍遠遠圍着些樂戶看熱鬧,張克錦與趙槐兩個正在接洽兩名侍衛。
見楊蓁過來了,張克錦笑呵呵道:“蓁蓁來了,這兩位大人是奉王爺之命來接你的,說是前日你隨戲班過去王府時,被王爺相中,特請你過去做兩日的琴師,到時若是合了王爺的意,便留你在王府當差,你可就一步登天了。”
楊蓁吃驚道:“大人您真要讓我隨他們去?怎能保得他們真是王府來的?”
張克錦道:“人家拿着王府的腰牌,方才已與我勘驗過了。”
楊蓁道:“那東西別人也可仿造得來啊!”
當前的一名侍衛“嗤”地一笑,挺胸疊肚地道:“這姑娘的意思,是說咱們是假的?”
“大人莫怪,都是小姑娘家口不擇言。”張克錦笑着敷衍兩句,轉向楊蓁小聲道:“你便隨他們去吧,誠王發下令來,縱使徐大人就在面前,也難阻攔的成啊。”
楊蓁急切低聲道:“我的境況大人您心知肚明,他們若真是王府來的也還罷了,萬一是人假扮的,我這一去便是必死無疑。到時您就不怕難向徐大人交代?”
張克錦極力安撫:“蓁蓁你多慮了,誰人敢去冒充誠王的人啊……”
聶韶舞在一旁已聽不下去,上前插口道:“蓁蓁是徐大人包下來的人,誰想要接她走,都要問過徐大人的意思。”
那侍衛冷笑道:“我倒未曾聽說,王爺想要接個小樂婦過府,還要問過什麼大人。你們想問,等我們接了人回去復命再去問,到時誰不答應,儘管來誠王府要人。我家王爺自會候着。”
趙槐見雙方僵持,上前陪笑道:“大人息怒,您看您事前也未說一聲便抬了轎子過來接人,蓁蓁姑娘毫無準備,難免不情不願,今日天已晚了,不如您回去請王爺多等一晚,明日一早我們再着人送蓁蓁過府如何?”
話音剛落,胸口竟挨了對方狠狠一腳,趙槐噗通一聲摔在地上,一氣兒打了兩個滾,幾乎爬不起身。眾樂婦見對方突然動手,齊齊一聲驚呼。
那侍衛怒道:“憑你這等貨色也敢來與王府中人討價還價?別說是你,惹得王爺一個不喜,一把火燒了你們整個教坊司,都不勞他老人家眨一眨眼!”
說話間兩名侍衛都抽了佩刀在手裏,刀光森冷,眼神凌厲,唬得眾人盡皆變色。
張克錦見狀只得向楊蓁作揖懇求:“蓁蓁你就去吧,徐大人我等是惹不起,可王爺我等更加惹不起啊。”
楊蓁眼見趙槐齜牙咧嘴地被人扶起,周圍一眾同伴都是驚魂不定,在場無一人有力阻止對方,耽擱下去只會害得更多同伴受傷,只得將心一橫,說道:“好,我隨你們去便是。”
剛邁了一步,忽感手腕一緊,楊蓁回頭,見到聶韶舞緊蹙雙眉滿面關切地望過來,楊蓁澀然一笑,算作對她的感激與安撫,抽了手出來,朝畫屏等人一一望過去,目光最後落在段梁臉上。
段梁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頷首算作答覆。
楊蓁便過去坐進了小轎。
兩個侍衛收了刀,示意轎夫們抬了小轎出門而去。
剛一見他們出了門,聶韶舞便轉身對段梁道:“快去通知徐大人。”
段梁早有此意,答應了一聲便要走,張克錦卻阻攔道:“等等,要通知也等過了今晚再去。人家前腳接走了人,後腳就被徐大人追到王府,不就明擺着是咱們偏向徐大人一方,巴巴兒地通風報信么?惹得王爺一個不喜,咱們誰能擔待得起?”
聶韶舞怒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一個姑娘家被人家接走,還要等到過上一夜再說?”
張克錦不想當著眾人與她爭吵,便放低聲音道:“你想想,蓁蓁若是真被王爺看中留下,難道不比被徐大人包下出路更好?你又何苦橫加阻攔?”
“我只知道蓁蓁她自己不願意,對方便是皇帝老子我也要阻攔!”聶韶舞不欲與他多說,再次吩咐段梁:“快去。”
張克錦也急了,閃身擋在大門前,大喝道:“今日沒我點頭,誰也別想離開教坊司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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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小轎出門之後,楊蓁撩起側窗紗簾,清晰見到賣棗糕的單離就遊逛在不遠處,周圍幾個原先未見過的小販想必也是徐顯煬安排來的錦衣密探。
達官貴人派來家人接戲子過府本是常事,單離等人守在教坊司門外多日已見過好幾回,也都沒去猜想,這一行人進去接出來的竟會是楊蓁。本來有段梁趙槐候在裏面,他們也料不到出了事端竟然都無人出來支應他們一聲。
楊蓁有心當即叫上一聲引來他們,卻見先前那侍衛忽然擋到窗外,手按刀柄,陰森森地說道:“我奉勸姑娘消停着些,別讓我等難做。若要生出異端,咱們兩下里都落不着好。”
看這意思,竟似是一語不合便要當街行兇。想來他們真要如此動手,事後即刻逃逸,那幾個錦衣密探也來不及下手擒拿,更別提出手救護。
楊蓁只好忍下來,頹然靠在了靠背上。
想起幾日前與徐顯煬共處的那晚,心裏好生難過:難不成,那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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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沉,白雪皚皚,寒風卷着雪渣在曠野間打着旋兒,刮在人臉上如刀割一般。
周圍的一大片雪地凌亂不堪,橫七豎八地倒卧着十幾具屍首,有的斷了手腳,有的身首異處,鮮血灑的遍地皆是,一匹腳踝被砍傷的黃鬃馬一瘸一拐地掙扎逃遠,拖下一路血跡。
徐顯煬以手中的綉春刀拄着地,在雪地中半跪半坐地粗聲喘息。
望着眼前的慘烈景象,他唇角露出笑容,似是志得意滿,連身上那好幾處正在汩汩滲血的傷口都不覺疼痛了。
二十一名追兵,除兩個負傷逃走之外,餘人竟都死在了他的刀下,他確實對這一戰果十分滿意。若非有此機會拚死一戰,他都還不知道自己的身手高明若斯。
一轉眼間,見到不遠處一片沒有積雪的土地被翻了起來,顯得十分凌亂。
凍土難掘,他挖的那個坑本就不深,隨着方才混戰中又是馬踏又是人踩,面上的浮土都被掀了起來,恐怕埋在土下的屍首也重又暴露於外了。
徐顯煬支撐着站起身,跛着腳挨上前去,探手撥了撥浮土,果然見到先前掩埋的那姑娘的臉又露了一半出來。
他捧起一抔土來,正想重新將她埋好,忽然發覺,面前這張沒了血色的臉頰似有幾分熟悉。
探出手去撥開她臉邊的土,徐顯煬大吃了一驚,心一瞬間就緊緊皺縮成了一團:怎會是她?她怎麼死了?我不是安排了人手好好守着她么?怎地她都已經死了,我竟然還未發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顯煬自床上彈坐而起,只見到昏黑一片的屋子,感到身上淋漓一身冷汗。
原來只是一場噩夢,他重重喘息着,手扶着額頭努力回神。
這感覺實在奇怪,眼下雖已入秋,天氣卻仍然十分溫暖,此刻清醒過來,身上已無半點寒意。
可方才夢中那冰天雪地、冷風徹骨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回想起來,就好像方才他是真的置身於那樣一個情境,剛剛才一步邁了回來而已。
他從來未曾那般與人拚命械鬥,更沒有受過那麼重的傷,可那些感覺都是那麼真切,就像是曾經真實發生。
尤其是,看見濕土中間露出她的那張臉。
徐顯煬剛一想起那情景,身上便打了個寒顫。
難道這竟是上天傳下的什麼警示?
他還從來沒信過這一套,此刻卻是心神不寧。看看窗外天色,似乎入夜未久,連子時都還未到,徐顯煬卻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身,穿戴好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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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說教坊司那一頭,聶韶舞與張克錦的舊怨幾乎人人皆知,但多年下來,幾乎沒人見過機會他們二人直接說話,今日卻是眾目睽睽之下,聶韶舞與張克錦大吵了一架,最終不歡而散。
經此一事,聶韶舞也看明白了,自己近十年下來不肯原諒他,賭氣是原因之一,其實也是看出這男人本性猥瑣,不上枱面,打心眼裏不甚瞧得起他。
今日這事還不就是?人家蓁蓁前一刻還在替他說著好話,結果被王府鷹犬一陣嚇唬,他就將人家一個小姑娘推了出去,連事後為徐大人報個訊的膽量都沒。
這男人當真是無可救藥!
日間有張克錦攔着,滿教坊司無人敢與他硬來,等到了夜間,聶韶舞惦記着去操持段梁他們出去報訊,沒想到一拉房門,卻見門被人從外面鎖了。
一想便知是張克錦防她生事來乾的,聶韶舞拍着牆喚了隔壁的畫屏出來。
“韶舞大人放心,我正惦記着出去送信,才一直未睡。”畫屏說完就匆匆走去。
聶韶舞隔着窗欄囑咐:“你一人未免危險,叫着趙槐他們。”
趙槐與段梁二人並不用叫,畫屏剛摸到大門處想要往外探看一眼,就見到他們兩個正扒着門縫朝外窺視。
“怎樣,你們怎還不出去?”畫屏過來問。
那兩人嚇了個激靈,回過身一同朝她做了個噤聲手勢,趙槐指指外面,低聲道:“我們見對面的廈子底下蹲着幾個人,怕是王府留下守着咱們的,貿然露頭,被人家手起刀落咔嚓了可怎辦?”
畫屏隨意朝門縫外望了眼,也看不見什麼,不耐煩道:“你們兩個男人還恁膽小,我倒不信誠王府里還會派人堵門守夜,說不定只是叫花子呢?你們不敢去,開門叫我出去!”
段梁趙槐死拉活拽地將她攔下,不住勸道:“小姑奶奶,何必急這一時,咱們多挨他半個時辰,想必他們也便散了。”
畫屏掙不過他倆,只能隨他們暫且挨着。
少頃隨着他們順門縫朝外瞧去,確能見到斜對過的陰影裏頭蹲着幾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