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玉引一時甚至不知該如何應對。若她是為圖名分圖富貴,她都可以硬着心不答應。若她拿和阿祺的情分說事,她也可以不接她這茬。
可是,她只是想離開這兒,她只是在為自己做低得不能更低的打算,一個對王府確實造不成任何損傷的打算。
良久,玉引長長地吁了口氣:「不是我不幫你。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你不知道,我若帶你回去,不止是你沒有名分、不能見他、不能讓孩子認你的事……」她說著停了停,想琢磨個委婉的措辭,旋即明白接下來的話實在沒的可委婉,「我們府里出身最低的下人……也還是比你高些。」
「我不怕的!」香盈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又忙壓低,「什麼重活我都能幹,若我撐不住送了命,反正……反正有賣身契在,官府也不會為了我跟您計較。」
玉引:「……」
她不得不承認這姑娘真是很堅定,忖度了會兒輕重,嘆息:「你可想明白,但凡進了那道府門,你可真是死都出不來的。」
下一瞬看到的,是香盈連連點頭。
於是,幾乎整個王府的人都在半個時辰后顯得有點懵。
——誰都不太懂,為什麼王妃去了青樓一趟,把這姑娘給帶回來了,還說讓好好安胎。
唯一聽上去還算正常的兩件事兒,是她解釋說已經打點好瑩月樓了,那邊萬不會透出去半個字,還有這個青樓姑娘日後在王府沒有任何身份,生完孩子后該幹活就幹活。
所以這好像惹不出什麼事,可還是……怪怪的啊?
東院裏,尤氏冷眼看着跪在眼前的香盈,聽下人稟完話,就氣得要嘔血了。
她咬了半天的牙才緩下口氣兒:「收拾個屋子給她吧,孩子是二公子的,讓她好好生下來。」
然後自有下人領着香盈出去。尤氏帶她離開后,足足摔了三隻茶盞才算解了恨!
謝氏……謝氏這是成心給她好看!把人領回來,可不就是為了給她添噁心么!
若謝氏不是在位份上高她一頭,她真想現在就把這羅香盈拖出去打死!
「給我好好伺候着她,萬事都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尤氏氣不順地磨着牙,心裏琢磨着早晚要把這噁心給正院扔回去!
正院,玉引打從回來后就趴到了床上,半天沒說一句話。
她也無奈,自己到底怎麼就心軟把人給帶回來了呢?
孟君淮聽說后也很詫異,但一掂量覺得她這安排雖然已說不上利索,但也確實沒什麼大礙,就在旁邊一臉輕鬆地笑話她:「什麼人就往家帶?可真有你的!」
「你別說了!」玉引還是趴在那兒,抻過個枕頭按在腦後,聲音煩躁無比,「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想的!我明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可看她那模樣……我就是怪不忍心的!」
現下想來她都懷疑自己可能是被騙了。青樓里的姑娘多會看碟下菜啊,誰知道羅香盈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但太晚了,她已經把人給領回來了。
孟君淮還在旁邊口吻悠悠地笑:「喲,把你懵住了?看來這姑娘真有點本事啊。」
玉引氣得沒話。
他口風一轉,拍拍她又道:「得了得了,你個小尼姑本來就心比豆腐軟,干出這事兒不稀奇啊,不稀奇。」
「哎你別損我了……!我知道我沒辦好!」玉引氣惱地坐起來,重重一喟,又問他,「阿祺怎麼著了?跪了一夜,叫大夫看了沒有?」
「看了。」孟君淮道,說罷蹬了鞋也歪到床上,續言說,「我請了個旨讓他去給先帝守陵。」
「啊?!」玉引傻眼。
「甭擔心,就半年,讓這小子靜靜心。」孟君淮漠然道。
玉引:「……」
她懵了半天才說:「那邊都是我父親的舊部,我給家裏寫個信,讓父親交待他們別為難他。」
「別,用不着。」孟君淮冷着臉抬手擋住她,「就讓他吃吃苦,省得他總往那溫柔鄉里鑽。」
玉引:「……」
看得出來,他真的很生氣。
嗯,她也很生氣。不止生阿祺的氣,還生自己的氣!
在知悉對方竟是逸親王府的人時,香盈便有點懵。這種震驚持續了許多日,她沉浸其中,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直至聽聞孟時祺去守陵。
「守陵?!」她訝異地望向榻邊正幫她吹着葯的婢女,那婢女神色清清冷冷的:「是啊,府里從沒有人去過八大胡同那樣的地方。二公子不僅去了還鬧出這樣的事來,王爺自然惱火得很。」
然後那婢女一睃她,帶着幾許蔑然與不忿,又道:「我們二公子打小沒吃過這樣的苦頭,姑娘您可真有本事。」
香盈木然說不出話,她忽然覺得,自己不管不顧地提出要來王府,完全是錯的。
那天她被突然而至的錦衣衛嚇得夠嗆,只剩兩個念頭在心裏愈加清晰——一是想離開瑩月樓,二是想留住這個孩子。
孟時祺得知她有孕的時候那麼驚喜,她也一樣,他們都很期待這個孩子降生。
可這幾天到了王府,她才逐漸地覺得,自己那日的話大概並不理智。她在東院裏聽說了許多事情,不算剛聽說的這一樁,也還有許多。
比如,人人都在說,這事必是她和瑩月樓里串通起來要訛王府一把,拿準了二公子心善,不然青樓里哪會那麼簡單地允許樓里的姑娘有孕……
這話她可以不眨眼地說自己當真很冤,她真的沒有和瑩月樓串通做什麼。但是,她也摸不準自己是不是被老鴇利用着來訛王府了。
想到這一環,不管真相如何便都已不重要。她自己都越想越相信這是真的,然後越相信這是真的,就越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香盈變得愈發沉默寡言。如果沒有人主動問她什麼,她可以一整天都不說一個字。這樣的日子,似乎每一天都是一樣的,一成不變,說不上糟糕,但也着實看不到什麼盼頭。
京城北郊,孟時祺隔了好幾日才聽說香盈被接回了府。他只覺心頭陰霾頓開,重重地鬆了口氣,轉而湧起的是猛烈無比的思念。
在先前的近五年裏,去見香盈都是他習以為常的事。去別苑避暑又或是去外地遊玩的時候,他總會很期盼再次見到她,那種期盼的感覺十分有趣。
他已經習慣於在外看到什麼有趣兒的東西都給她帶一份,從最初的點心糖果到後來的布料首飾。他喜歡在回京城后立即將這些東西帶給她,看她的反應,看她滿臉欣喜。
可這一回,這種思念變得酸澀極了。因為這會他再回京后,不一定能再見到她,即便她現在身在王府,身在她家裏。
「哎,阿祺。」一隻盛滿酒的酒盅遞到他跟前,孟時祺抬眼瞧了瞧,是十叔。
十叔在這裏守陵……有八九年了,後來他的長子也來了這裏,再也沒回過京城,現下十叔看起來格外蒼老。
孟時祺接過酒盅但沒喝,攥在手裏繼續沉默着。孟君泓拉了把凳子過來也坐下,張口就笑話他:「我說怎麼叫你也來這兒,要是皇上多心,怎麼也該是把你父王或者你三弟發落過來。」
孟時祺皺了下眉頭,腹誹這位十叔可真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