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主託付緝查之任
應太監身軀微傴,穿一件光閃閃的軟黃緞宮袍,朝珠鏤金冠下副乾瘦蠟黃的臉皮,銀白的鬍鬚稀疏不齊。雖是遲暮之年、龍鍾之態,卻仍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勢和尊嚴,令人凜然生敬。
“宮中已有四名御醫,王嬤嬤為何還特意遠道迎請你進宮?”應太監問話了。
宋慈惴惴然答曰:“論醫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見大巫了,小醫哪敢超越?想來必是郭二爺的推薦,王嬤嬤才這般抬舉小醫。當年李三爺犯哮喘,吃了小醫一帖葯,便見痊癒。如今聽說王嬤嬤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幾味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李三爺的舉薦。如此說來,諸葛大夫葫蘆里的葯必有什麼異妙之處了。”應太監閉着眼睛說話。
“小醫的丸散也無非是半夏、遠志、麻黃、川貝之類常見的葯,只是配方得法,先後緩急合宜而已。“
應太監咯咯笑了:“戲法人人會變,只是巧妙不同。諸葛大夫高見,高見。可千萬不要弄巧成拙呵,進來這金玉橋不易,出去金玉橋恐怕尤難。諸葛大夫人中俊傑,好自為之,不必我再瑣細囑咐了。“
宋慈口中唯唯,心內更覺詫異。這應太監雖閉着眼睛,卻似是洞燭幽明,總攬大局,好不自在。
應太監張開眼睛,和顏悅色望了一望宋慈,拍了拍椅背。胖大監應聲而入。
“送諸葛大夫過金玉橋與王嬤嬤治病。拶又回頭笑着對宋慈道:“但願王嬤嬤也一帖葯便手到病除,諸葛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來這裏。”說罷連連拂袖。
宋慈趕忙謝恩,站起,應太監已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
胖太監引宋慈曲折回到金玉橋下,對那姑娘唱道:“姑娘換轎,引諸葛大夫進內宮。”
姑娘和宋慈分坐了兩頂黃綾紫蓋的輕便小轎,抬過了鑿龍雕鳳,嵌以金飾的金玉橋,向綠波盡頭的一幢玲瓏別緻的宮殿而去。
宮殿前早有宮娥侍婢執燈候等,姑娘捲起轎簾指揮小轎拐入翠篁叢中一扇角門。角門內兩行紗燈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宮娥拱立而待。
姑娘引宋慈下得轎來,穿廊過軒,轉彎抹角,急步徑向內廳而去。不一刻來到一間陳設古雅,香氣濃烈的卧房。卧房後壁垂下一絳色帳幃遮了牙床,旁床前沿安放着一隻瓷鼓,權作坐凳。
“母親,諸葛大夫到了。”姑娘指示宋慈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帳幃微微一掀動,伸出一條圓潤的手腕,腕上戴着一隻純白玉手鐲。宋慈剛待要伸兩個手指去切脈,只見那手腕縮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個機關,床壁的鏡架頓時移動起來,床后露出一扇暗門。
“快快進去!”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宋慈驚愕萬分,不及思索,急忙鑽入暗門。背後忽聽得“啪”的一聲,暗門關合。眼前慢慢閃出一線燈光,十來步外便是一金碧輝煌的殿堂。殿堂中,一個美貌絕倫的少女正坐着閱讀一冊書,端莊華貴,光艷照人。
宋慈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連連叩頭,不敢仰視。
“宋慈平身。此時此地,情勢危急,謹免了一應禮節。今日召你來,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宋卿救我於水火之中。”
宋慈大驚,抬眼仰視三公主,慢慢站起。見三公主,春山暗澹,秋水凝愁,容貌籠罩着一重陰雲。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宋慈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宋卿坐了。你見過《清明上河圖》嗎?”
“回公主,我只見過《清明上河圖》的臨摹本。”
宋慈知道《清明上河圖》的真本是北宋時代的年輕畫師張擇端所作。
始建於南北朝的河南開封大相國寺,到北宋太宗年間發展到鼎盛,成為全國最大的佛教寺院,又稱皇家寺院。北宋宣和年間,相國寺中聚集了不少以繪畫謀生的民間畫師。其中有一位來自山東諸誠、善畫風俗畫的年輕畫師,名叫張擇端。四處遊學的張擇端被東京城的繁華所打動。他立志要繪製一幅長卷為東京寫真。由於初到京城,盤纏用盡,他只得投奔寄寓相國寺。張擇端夜晚給寺院修補佛教壁畫,白天則在寺里香積廚的簡陋倉房裏潛心作畫。
一天,宋徽宗在皇家衛隊的護衛下,聲勢浩蕩地駕臨相國寺降香。在這裏,他遇到了正在潛心作畫的張擇端,酷愛繪畫的宋徽宗對張擇端精湛的畫藝讚不絕口,立即下旨,將張擇端招入皇家翰林畫院。為了彰顯大宋王朝的富麗與繁華,宋徽宗親自給張擇端命題,讓他把東京的繁華盛景繪成畫卷,以示世人。經過數載的準備與努力,張擇端終於創作完成了這幅長卷。
當擺放在宋徽宗御案上的這幅長卷被張擇端慢慢展開時,一下子便把宋徽宗的目光吸引住了。這幅長達5米多的畫卷,以全景式的構圖、細膩的筆法,真實地記錄了宋徽宗宣和年間,也就是公元1119年到1125年間東京繁華熱鬧的景象,清明時節市井百態躍然紙上。
宋徽宗為之迷醉,大喜過望,稱這幅長卷為“神品”,並親筆在畫上題寫“清明上河圖”五個字,還專門蓋上了特製的雙龍小印。從此,他將這幅長卷視為珍寶,收入皇宮內府秘藏。
從這以後,《清明上河圖》一直就是後世帝王權貴、文人墨客把玩欣賞、巧取豪奪的目標。
“公主,難道皇室收藏的真本不見了?”
“不,宋卿誤會了。請聽我細說。當年《清明上河圖》問世后,蘇州城裏有一位蘇綉才女慕名找到張擇端,想刺繡《清明上河圖》,張大師便又作了一副《清明上河圖》送給她。這才女花了一年的時間,終於將蘇綉《清明上河圖》完成,再現了山水畫的神韻。據說,這幅蘇綉保存了幾代人,如今價值難以估量。不久前,有人將蘇綉《清明上河圖》送給了我。
“兩天前午夜,我在宮中閣樓外的涼亭里賞月。那涼亭下便是富春江,月映水中,銀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間第一美景。我又一次展開蘇綉畫欣賞,這畫是用蠶絲在絲綢上綉成的,綉出來的畫就像用筆墨畫上去的一樣。不,因為蘇綉本身就是彩色的,它比水墨畫更好看、更逼真,可謂巧奪天工啊!尤其是在溶溶的月光下,欣賞這蘇綉畫,簡直如入天上幻景。
“涼亭在離河面十丈來高的宮牆一角。因為貪看月色,欲伸頭出亭柱外眺望,我將蘇綉畫摺疊好,放在涼亭外的茶几上,誰知一轉眼間便丟失了。宋卿應知,我打算把它作為禮物賀父皇壽誕。”
“不知公主在宮內嚴密搜查過沒有?”宋慈又問。
“當夜即將內宮侍應的太監、宮娥全數搜查遍了,並不見珍珠項鏈的影蹤。我思量來,這項鏈必是被宮外之人盜去無疑。歹徒應是冒死駕舟而來,隱匿於宮牆下陰蔽處,乘午夜巡丁不備,攀宮牆而上,窺見我在涼亭內賞月不察覺時,大膽行竊而去。今日招卿來,便是抱佛腳,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訪,拿獲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宋慈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無頭無尾,不留影跡,必是樑上高手無疑。待微臣從容圖之,慢慢訪拿。千萬不可驟然聲張,反誤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宋卿不知,為賀父皇壽誕,後日我即要啟程趕赴京師。這兩日裏倘若查緝不出蘇綉畫,壽誕之日我向父皇如何獻問及禮?故爾心急如焚。”
宋慈暗吃驚,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擔。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宋卿暗中查訪,眼下麗人宮內外誰也不知道我將緝查之任託付於你。一旦你查拿到盜賊,追回蘇綉畫,即可披露真實姓氏,公開身份來宮中進謁即行奉還。你此刻將衣領縫口撕開。”
宋慈將衣袍的領口撕開,三公主將一幅黃綾折迭了塞進那領口,又迅速拈出針線匆匆縫合了。
“那幅黃綾有我的親筆字諭,一旦追回蘇綉畫,即以那黃綾為憑坐轎進宮,誰也不敢阻攔。宋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託付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負於我。現在你可以出宮去了。”說著不由喟嘆頻頻。
宋慈回到王嬤嬤卧房,照例按了脈息,開了單方,去那醫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宮娥。王嬤嬤封了四兩紋銀,算作酬金。
事畢,宋慈拜辭而出,依舊是王嬤嬤的女兒引他出來內宮。胖太監正在金玉橋畔等候他們,轎夫們也都坐在荷花池邊休歇。
宋慈換過坐轎,心裏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黃綾來。雖然三公主隱去了許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細節。她確信此案系宮外人所作,但竊賊必有宮內的同謀,因為竊賊必須預先知道三公主月下觀畫時間和地點,便有人通報了他,三公主賞月時會將折好的蘇綉《清明上河圖》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細節的話,很可能那個同謀藏身在某處指揮小舟的停泊,同時設法引宮牆上的巡丁離去,好讓竊賊順利攀牆而上,大膽行竊。
再,三公主單單選他來勘破此案,正說明她也疑心宮內有竊賊的同謀,故爾一再叮囑他暗中查訪,不宜聲張。事實上鄒校尉已經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這中州鎮就被這個狡黠的鄒校尉牽了鼻子走,正說明這一切都是精確籌劃的。而溫校尉必是受了他的上峰管格言的指使,管格言的職務是宮內的翊衛中郎將,看來此人是該案的大關節。
宋慈正坐轎內將案情回復推測,忽聽得轎外一聲喝令,轎停了下來。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轎簾:“易總管有請諸葛大夫。”
宋慈猛省,這易常規總攝麗人宮內外事務,其權勢僅次於應太監,何不乘機認識一下。
禁兵引宋慈來到宮苑左邊的易總管廳舍。這廳舍被一帶粉牆包裹,庭院院內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靜。
禁兵進去稟報畢,回頭示意宋慈。
宋慈進來內廳納頭便拜:“小醫諸葛容請易大人安。”
易總管放下手中那折名貼,漫不經心地問道:“王嬤嬤病情如何?”
“王嬤嬤犯的是氣喘咳嗽,小醫已開了藥方,兩日後便見轉機,不出七日,病即見好轉。”“王嬤嬤臉色如何?”
“小醫隔幃切脈,並不需病人出露金面,故不曾見着病人臉色。”
易總管點點頭,“想來諸葛大夫妙手可以回春。俗雲,送佛須送到西天,王嬤嬤既請你諸葛大夫診視,她這病就得由你診療到底。切不可病未痊癒,你便撒手不管,自顧去了。”
宋慈聽了,好一陣納悶。
“諸葛大夫可以出宮了,我有言在先,王嬤嬤的病痊癒之前,委屈你暫不離開中州鎮。”
宋慈答應了,拜揖退出,不覺全身汗濕淋漓,又重新上轎,急急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