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低泣漸歇,伏雲卿心痛地將目光拉回城牆上頭。
「是我……對不住你,蘭將軍。原諒我,就連替你收屍安葬都辦不到。」
「那東丘王明明下令,之後要厚葬重華王。看似尊崇,卻又任憑那些士兵們無禮地將遺體翻來攪去,不知在玩弄什麼;還任其在城牆上曝晒示眾九十日。說厚待,根本是虛情假意惺惺作態!」蘭襄看着那場面,不免激憤道:「虧這城裏有不少人對東丘軍的軍紀森嚴頗為讚賞,其實也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怎麼了,殿下?」
「就我所知,東丘士兵不敢如此張狂。不論厚葬或示眾,是常見的威嚇手段。不過,既已決定要在城牆上示眾,就不該有人擅動遺體;或者,這也是東丘王的命令?他們似乎想從蘭將軍的遺體之中找出什麼……會是什麼理由?」
不對勁。望着士兵們不尋常的舉止,伏雲卿胸口總盤旋着鬱悶之氣,揮之不去。
「殿下,別管那些了,我爹的事,蘭祈哥會想法子。眼前最要緊的是讓您平安離開。您留下一天,危險便多一分。雖遠了些,您還是可以去投靠南邊的威遠王或東北邊的海寧王啊!兄弟之中,他們不是與您交情甚篤嗎?」
「如你所見,我現在只是個普通姑娘,能怎麼危險?大齊女子的層層規矩,從來多如牛毛,假若東丘軍如傳聞嚴謹,應不會傻到干犯眾怒、任意欺負人吧。」無奈低頭掃過自己一身女子素雅裝扮,伏雲卿搖頭苦笑。
「何況,王兄們雖疼我……但他們疼的是王弟,並非王妹啊……別說重華王殉城的消息已往外傳開,我沒能守住安陽,又有何顏面去投靠他們?」
「殿下,那……」
「抱歉,蘭襄,原諒我任性。既然沒能死成,我對這裏的人就仍有責任。在確認安陽的百姓安好無虞之前,我哪兒也不去。」
明明向東丘軍投降才沒過多久,城裏居民卻很快便習慣東丘軍立下的規矩。
早先幾天,還有三三兩兩的人會在遠處憑弔重華王,或是哀悼,或是感嘆;可三天後,連上街的人都會主動繞道而行,方圓百尺之內,再無人接近。
自安陽獻城之後,東丘軍運來糧餉,每日按時發放食物給斷糧多日的飢餓百姓,在城中設立了十多個據點,迅速而公平地解決了生計問題。
「姑娘,這大餅趁熱吃吧。」即將正午,蘭襄一領到食糧,就趕回縮在城中一隅發獃的主子身邊,笑着遞上東西。為防身分曝光,她改口喚主子「姑娘」。
「天氣轉涼了,聽說馬上還有棉衣可領,我等等再去排隊。」
「別忙,歇會吧。你先用,我還不餓。」
「可姑娘,您已經三天沒吃半點東西了,這樣下去……」
想起主子的驕傲烈性,蘭襄板起臉。「您該不會還想着要去同我爹作伴吧?請千萬打消這主意。活下來,將來要報仇、要雪恥都行。」
「我只是沒胃口。」伏雲卿側過臉,避開蘭襄目光。「甭擔心我,餓的話,我知道怎麼領伙食的,去排隊就好,不是嗎?東丘軍這點倒是做得不錯,至少不分男女老少,都能一視同仁餵飽;不像大齊,往往為了維護戰力,餓死一票姑娘。」
伏雲卿穩穩站起,似乎還有力氣。「我不餓,倒有點兒渴。你好好坐着吃餅,我去取點水,馬上回來。」沒等蘭襄追問,她連忙隨口說了理由即快步離開。
沿着街邊,漫無目標地閑逛。其實走不了多遠,她身子就已虛弱得隱隱發顫。
「不吃東西還是不成嗎……」伏雲卿不免苦笑。是她的性子太好摸透,還是
蘭襄直覺過於敏銳,連她盤算着什麼都一清二楚。「也是,天氣真有些發涼了呢……」
故意挨餓受凍,她就是不想接受敵人施捨,這是她唯一能端的尊嚴了。反正生死她早置之度外,現在僅僅是想弄明白,自己被迫做出的決定到底是否正確。
放眼望去,城中百姓雖然難掩滿臉疲憊,可眼眸中精神十足,先前發生的戰事彷佛早已過去,人手一個大餅、喝着菜湯,每張臉上都是滿懷希望的笑意。笑容啊……她已經許久許久沒見到自己轄下領民如此開朗的笑容了。
記得,若依她計劃打通南北河運水路,還能灌溉許多新田,她有自信不出三年,不僅東方几州都能自給自足、衣食無缺,還有多餘糧食送往大齊各處。
若能等到那時,她就能重新整軍,讓她手中一萬軍士能發揮應有的戰力,不至於像今日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只是……她能等,百姓卻等不了她。光看現在上街視察的東丘將領如何受到百姓沿街夾道歡迎的情況,她就明白百姓們的選擇為何了。
沒有人懷念大齊,沒有……任何一人。除了她。
果然她還是不夠格。如果她能展現更迅速豐碩的收穫,也許民心不致流失。是她不該竊占皇子之位,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像王兄們一樣扛起治國重任。
「打一開始……難道就不該有重華王存在嗎?」
這麼一回想,讓她胸口登時揪痛起來,幾乎窒息,連站立都極為勉強,疼到不得不停下腳步,慘然垂首扶着街角屋檐下的牆面,有些欲哭無淚。
無用之人如她,果然不該……活着。
不知街上喧嚷人聲何時褪去,等她注意到時,周遭靜得出奇,略略抬頭回望,赫然驚覺身邊民眾早已紛紛跪在路旁兩側,就剩她一個突兀站着。
前方數名東丘士兵持槍就要衝來。「大膽刁民還不跪下!見到咱們東丘——」
「慢着。」
身形高大的銀甲戎裝青年揚手阻止了底下人的動作,逕自策馬走向她。
逆着光,伏雲卿眯着眼,看不清楚他樣貌。
「姑娘……沒事吧?是病了嗎?」這東丘將領的嗓音溫柔有力,好聽得緊。
「不,什麼都沒、沒事。」她撇開頭,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接受敵人的關心。
他的聲音雖柔和,可不知怎地,霎時教她身子不自覺隱隱抖着。
但她的肚皮卻在此時發出了微弱抗議,聲音雖不大,卻足以讓人聽見。
「莫非是沒拿到發放的糧餉?」年輕將軍柔聲依舊,隨即下馬走向她。
「即將入冬,姑娘這身衣裳太過單薄,才會忍不住發冷打顫,連在街邊走幾步路都沒力氣。難得一雙眸子如此漂亮,無精打采便可惜了。」
她一時愕然。這傢伙該不會注意她許久了吧?街上人這麼多,他卻注意她?倉皇退開,伏雲卿這才連忙抬頭,定睛細瞧眼前親切男子模樣。
怎麼會是他!當時的那名東丘天領守將!這次竟由他領軍!
雙眸對望,戰慄竄上她背脊。事隔三年,難道他能認出她?
明明該是面目可憎的敵將,卻有張令人難以生厭的臉孔,教她心生罪惡地低頭自責。她是眼瞎昏頭了,怎會認為敵人的模樣可親?!
就算、就算她曾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她也絕不能相信他是好人!
何況當時她從他手中逃脫,對自負的他而言,不啻是個天大的羞辱。
她不能被他發現!
「先前軍令已下,不準讓任何一個百姓受凍挨餓。」杭煜回過頭,沉下聲:
「誰負責本區發放的?還不把吃食和棉衣全送上來!想違背軍令嗎?」
「跟任何人都無關,是吾、民女身子太差。」在思及不該插嘴前,伏雲卿的辯解已脫口而出;總以為若不快找個藉口,會有人遭殃。
就算是敵軍士兵,她也不要見到任何人受她牽累,她只希望眼前別再有紛爭。即使說謊會讓她一直咬到舌頭也得忍下。
可是……能找什麼藉口拒絕這人多管閑事?「民女……不能吃麥子大餅,會發高熱數日;也不能靠近棉質衣物,會全身起紅疹。請快、快快拿開那些東西。」
「……這還挺罕見的。真難為你能長到這年紀。」
東丘將軍劍眉輕揚,似覺有趣,盯着她不安地挪動身子退後、幾乎貼上牆壁;他微微揚唇,頭也不回地揮了手。「克倫,將馬背上的應急食糧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