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我——唔!」伏雲卿猛然住口,頸后劇痛襲來教她一時站不穩,身後竟竄出一人襲擊她——是蘭礎將軍之子、她麾下副將蘭祈!
她呼吸一窒,眼前蒙上一片黑,最後擠出幾字:「你們這是……做什麼?」
最後撐不住,任身軀無力摔跌落地。
意識飄忽遠去之際,依稀聽見蘭礎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逐漸模糊。
「今後就當重華王已死,趁大軍進城前您離開吧。末將這回就不祝您武運昌隆了。忘了大齊也好……只願皇女您此後能一生無憂……」
搶在城落之前,蘭祈高舉白旗,開城迎進東丘大軍。
同時,安陽城中有幾處發生大火。沒太大傷亡,卻讓城中一時騷動四起,延燒一天一夜,最後好不容易撲滅火勢時,只找到一具面目不全的焦屍。
未及次日黎明,東丘王偕同貼身部將進入城中大殿接受降表。
跟進城的部分東丘軍士井然有序地在城東一口水井邊輪番歇息,不曾擾民;大部分士兵駐紮城下。
蘭祈率領所剩不多的安陽城官員,跪在廳中靜待東丘王發落。
東丘王始終不語,沉默僵局將蘭祈等人壓得喘不過氣。年輕的蘭祈幾次忍不住偷覷大位上的東丘王杭煜。
東丘王杭煜樣貌極美,丰神俊朗,儀錶翩翩,劍眉星目下襯着高挺鼻樑,唇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痕,增添了幾分難以捉摸的神秘。
他周身不帶半分暴戾肅殺之氣,可那身堅實的銀色連環甲下,卻隱約散逸一股強悍霸氣;只是,以為正應該趾高氣揚的東丘王,自進城后卻不曾流露一絲欣喜。
他平靜得讓人以為拿下安陽城只是樁無關緊要的小事。
杭煜以手支顎、略微斜倚座上的姿態煞是秀雅好看,像只慵懶美麗的豹子,讓人想趨前近瞧,卻又懾於其威勢而不敢造次。
他若不吝笑顏,應能令天下女子痴迷不已;也難怪自他登基前,便不時傳出各國佳麗傾心於他、懇求聯姻的消息。
而他總算開口時,嗓音同樣好聽得令人着迷,往往讓人忘記聽進他說了些什麼。
「哼,好一個重華王伏雲卿,竟敢當朕的面自焚身亡啊……」
那尾音似乎真有幾分遺憾。「這人太過傲氣。廳堂外頭……地上那具從書房中找到的焦屍……便是他?」
一名老臣連忙上前作揖回話。
「回王上,屍首手中找到玉飾。大齊先王所賜皇子印信,刻有並蒂清蓮的赤玉腰佩聽說伏雲卿刻不離身。既有赤玉在側,死者應是赤玉主人無疑。」
「聽聞伏雲卿能一目十行,事事過目不忘,自幼有神童之稱,文武皆有涉獵,尤其撫琴作畫是大齊名家,琴藝超絕,出神人化的指上功夫得自『琴仙』歐陽望真傳。沒能聽他彈上一曲,與朕的明心王妹一較高下,倒是可惜。」
「王上,這重華王長年治理大齊水路工事,對各處江河要道瞭若指掌,原本計劃攻進大齊可由他引路,沒能生擒他,只怕會讓大軍行程推遲。」
「若寧可一死也不降,伏雲卿哪會願意替朕效命?」杭煜不置可否。「現下城中還剩多少軍民?安陽城守將……蘭祈?你來回答朕。」
「是。兵力三千,其餘兩千人全是老弱婦孺。」
難得抬頭打量蘭祈等人時,杭煜目光瞬間變得銳利,霎時又隱遁恢復平靜。
「朕聽說城裏舊臣多是隨重華王自齊京來的,追隨他很久了?」
「不、不久,四、五年而已。」
「哼。重華王歲數尚不及二十,年輕得很,四、五年還不算久?」
左右部將上前請示:「王上,該怎麼處置他們?」
「處置?」盯着緊張不已的降將們,杭想難得揚起一抹輕笑。
「下令封城,放火燒了安陽,一個也不準放過。惟獨面前這一干人等,等他們眼見滿城老小盡滅后,再統統斬了。」
蘭祈顧不得失禮,猛一抬頭,神色大變,聲音直發顫:「東丘王你——」
「先前遣使之際,朕已說得明白,伏雲卿若率眾同降,朕不傷一人;可他未降,朕留你們何用?朕的旨意,可不容絲毫違逆,自命清高假意屈從卻心底不服者,朕一概不留!」
停下話,杭煜微微眯眼,始終只覺乏味的目光落定地上屍首好一會兒,下一亥突然立起,冰漠眼神掠過幾不可見的諮異,步下台階,負手背對蘭祈等人。
「原本應該如此,不過……罷了,就看在重華王剛烈不二的份上,人既已死,朕也懲戒不了他,你們既願歸降,朕便饒過這次。可是……」
杭煜一轉身,那語氣森冷得像是道詛咒,將所有人縛在原地不能動彈。
「若敢再有貳心,朕會讓你們後悔今日活下來。今後該做些什麼,朕會派人傳令。統統退下!」
待蘭祈等人離開后,左右才恭敬問道:「王上,重華王的屍首如何處理?」
「高懸城中內牆上,讓城裏的人好好瞧個清楚。大齊對安陽再也無能為力,他們從此再無依靠。三個月之後,以皇子之禮厚葬他。」
東丘軍下達禁令,凡是過於接近城中、或擅自為皇子焚香祭拜者,會被視為心繫大齊的叛逆,因此即使有不少人悼念重華王英年早逝,也不敢太過張揚。
當夜,月色朦朧,星夜昏暗,卻有兩名姑娘違反宵禁之令,在暗巷中拉扯着,不時從藏身的隱蔽角落探出頭,試圖看清東丘軍在城中內牆上的舉動。
「這四周有人巡邏,危險,別再接近了。殿下,千萬忍下這口氣。」語帶哽咽,藍衣姑娘一把抱住同伴細瘦腰枝,不讓她衝動壞事。
「我爹唯一心愿,是保全您的性命。您別負他,別讓他死得不值。」
「我、我知道的……」伏雲卿力持鎮定,卻無法遏止眼中淚水奔流,震驚與心痛接連而來,教她幾次大口吸氣,試圖平穩心緒,可心脈依舊紛亂難平。若非虛軟身子尚倚靠着旁邊土牆,她差點倒下。
「不打緊,你可以鬆手了。蘭襄,我知道分寸的。」
她緊緊握拳,指尖幾乎刺人掌心。「蘭將軍怎麼偏要代我犧牲!他明明阻止我,自己卻……傻瓜!該死的人、註定該死的人,有我一個不就夠了嗎……」
「我爹說過,不管東丘或大齊人,都不會有人相信曾任大齊東路元帥的伏雲卿是女子。不論您降不降、自不自盡,東丘大軍一旦進城,除了給他們一個像是重華王的人以外,沒法阻止東丘追究下去,多追究只是徒然擾民。」
蘭襄噪泣看着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主子,這才真正感覺王爺是女子無疑。
恢復女裝的伏雲卿,失去了平日堅實盔甲遮掩,嬌軀纖細得彷佛一折就斷。
即使過去她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總是領頭的那個,但其實她不是武將,更非勇者,她不過是儘力完成被交付的皇子職責而已。
「殿下,您只管記住,我爹心甘情願還您當年救下咱們蘭家的恩情,也就夠了。」即使隔着面紗,蘭襄也能感受此刻伏雲卿發自內心深處的無聲悲泣。
王爺心底的痛,不比她這個做女兒的少半分哪……因爹爹的死,蘭襄心中縱使曾有怨慰,也消失泰半了
「我爹他曾感嘆,為了宮中權勢,硬要一個姑娘家甘冒天大風險偽裝成皇子與九王爭鬥,耿直的殿下太過可憐了。打追隨您起,他沒見您真心無憂地笑過。所以,若有那麼一天,能讓您得到解脫,他會不惜代價幫您。今日,正是如此。」
「但……蘭襄,若我不再是重華王,大齊十四皇女也從不存在,那我、我到底……到底活着又是為了什麼?」伏雲卿幽幽問了,卻沒有答案。
為了妃位,她娘親偽稱生下皇子;為了母妃,伏雲卿不得不當個皇子。即使如此,她一切努力只是希望能讓母妃和父王開心。琴藝畫技、水陸工事,能學的就拚命學個像樣,讓母妃能感到驕傲。
但父王愈疼她,她的處境就愈危險,與九王兄間的嫌隙也愈深,稍有差池,她們母女必定喪命;而到了最後,恐怕連皇子身分也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