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啟程
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瞧着蘇世賢欲言又止、眉眼間飄過的那一縷為難之色,瑞安長公主強自壓下心間的鄙夷。
融融月色透窗揮灑,她纖濃的羽睫在眼睛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染了鮮紅蔻丹的食指青蔥如玉,點在蘇世賢胸膛之上,冷冷斥道:“你如今是官身,難道還鬥不過地頭蛇?你放心,我會另寫信給青州知府,要他全權聽你調度。”
蘇世賢踟躕兩難,瞅着瑞安長公主臉上的冷色,再不敢多發一言。
他溫存而小心地繞了瑞安長公主肩上一縷髮絲,想要再一次將紗帳挑落,兩人重新鴛鴦被底翻紅浪,卻被瑞安長公主搖頭婉拒,使人送了他出去。
蘇世賢意猶未盡,回到正院孤燈涼寢,一夜輾轉無眠。
至於要接陶婉如母女進京的真正目的,蘇世賢並不愚鈍。
要自家長女為入阮為質,消息早已沸沸揚揚。不說蘇梓琴身份尊貴,是大裕皇朝未來的皇后,便是衝著她貴為長公主府內掌上明珠,蘇世賢曉得長公主也絕不容許她有一絲差池。
既是蘇梓琴不能成行,這質子總要有人替代。算起來他與陶婉如的女兒比蘇梓琴大着一歲,入了長公主府,便是名正言順的長女,到也可以移花接木。
至於將陶婉如和整個陶家人帶入京城,則是長公主慣用來拿捏人的手段,蘇世賢早有領教。
不說蘇世賢翻來覆去,心事重重無人可訴,瑞安長公主卻是蔑視他離去的方向,發出不屑的冷哼,低低罵道:“銀樣臘槍頭的東西,果真上不得檯面。”
招手換了費嬤嬤前來,瑞安長公主幽幽一嘆,對鏡理着雲鬢意興闌珊說道:“今夜怕又是無眠,嬤嬤去尋兩個清秀少年過來吹曲兒解悶吧。”
芙蓉注洲夜夜笙歌,費嬤嬤早已習慣。她到了西跨院,隨意指了兩個模樣俊俏、嫵媚風流的男孩子,命他們各自取了琴瑟笙管,去長公主的寢殿打發時光。
七月間雨水頗多,雨霧迷濛的清晨,瑞安長公主帶着女兒蘇梓琴將新任的御史大夫蘇世賢送出府門。
瑞安長公主立在丫頭撐起的鳳羽綾綢香羅華蓋下,真紅色的十二幅湘裙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點點華光曳然,璀璨灼目。
她衝著蘇世賢道了珍重,殷切囑咐道:“夫君此去一定要不虛此行,琴兒下半生的幸福全在此一舉。”
一襲鵝黃曳地繪綉寶藍葡萄紋長裾宮錦的蘇梓琴纖眉細目,滿月一般的鵝蛋臉白皙秀美,精心裝扮下到也楚楚動人。
她早從太子李隆壽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整個始末,又求得長公主的許諾,不必去大阮受辱,心下只有歡喜,眼中卻涌動着星星點點的淚意,瞧着我見猶憐。
蘇梓琴濃黑的烏髮用心地挽做傾髻,簪着枚赤金點翠的梅花簪,三串玉穗流蘇在額前輕輕晃動,華貴裏帶着絲雍容。她衝著蘇世賢深施了一禮,嬌滴滴說道:“全是女兒不孝,累得爹爹長途跋涉,爹爹務必一路珍重,早去早歸。”
瞅着愛女嬌言軟語,情知這一趟青州府之行無可轉圜,蘇世賢也唯有苦笑應承。他向妻女揮手道別,就着小廝撐開的雨傘上了一輛毫不顯眼的黑漆平頂馬車,還不忘回頭頻頻沖立在台階之上的兩個人揮手。
那一夜枕席之後,瑞安長公主又召見過他一次,明確提出這李代桃僵的主意。要他顧全大局,對青州府那對母女狠起心腸。
望着香羅帳中的長公主的意態嬌媚、胭脂醉軟,蘇世賢縱然還對那母女二人有一絲惻隱,卻沒有勇氣說不,唯有唯唯諾諾應下,全權聽從長公主的吩咐。
伴隨着車輪單調的吱呀聲緩緩響起,蘇世賢接了小廝遞來的茶盞,百無聊懶地翻開一本雜記打發時間,思緒也隨着漸行漸遠。
青州府的七月間美輪美奐,無數奼紫嫣紅的鮮花競相吐艷。
絹娘在陶灼華屋裏擱了幾盆淡雅的幽蘭,又每日從池塘間剪取新鮮的素荷,三間小小的卧榻里時有花香盈袖,悲涼的氣息淡了許多。
正房裏陶婉如的牌位依舊擱置,只將白燈籠與白對子撤去,不大的小院前頭重新植了一叢蒼蘭,雖然依舊素靜,卻也生機盎然。
今夏細雨渺渺、竹林生煙,到不似往年那般酷暑難耐。
下午有些薄陰,陶灼華主僕三人閑來無事,便命人將菡萏池間的涼亭籠了薄紗,又叫茯苓拿切得碎碎的香瓜與金芒煮了水果茶,配着娟娘新制的燒仙草,三人在亭間邊坐針線便敘些閑話。
陶灼華挑了塊淡藍色的絲綢,瞅着湖內荷風微醺,也不用描花樣,逕自繡起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
精緻又繁複的慧綉,不多時便綻放在那一方淡藍的手帕上。一朵素色蓮花襯着兩片荷葉,花瓣重重曼妙伸展,慵懶而又茲意。
娟娘初時未曾瞧見,偶爾抬眸望見陶灼華的綉功,不覺吃了一驚。她將那帕子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細看,啞然道:“不過幾日未見,小姐的綉功怎麼如此精進?”
前世初入大阮,夜夜枕淚入眠。陶灼華旁無可寄,唯有拿着做針線打發時間,到練就了一手好綉活。如今權做消遣,已然刻意將針腳放得拙劣,那菡萏初綻,娟娘瞧來卻依舊驚艷。
陶灼華故做羞澀地將帕子放回針線簸籮,靦腆笑道:“這幾日時時想着母親當初的指導,心思沉靜了下來,手下自然精湛了放多。”
茯苓放下替陶灼華做了一半的松江三棱布襪,要水來凈了手,再替陶灼華奉上香巾。這才捧過兌了牛乳的茶盞,替陶灼華與娟娘都滿滿斟了一杯。
新制的燒仙草軟糥晶瑩,陶灼華瞧得開胃,早拿起小勺挖着燒仙草上面糖漬的葡萄與櫻桃果乾來吃,又將另外兩盞往娟娘與茯苓面前推了推。
夏日熏然,荷風田田,幾多不舍在心間瀰漫。陶灼華安靜地凝望着住慣的院落,在心底默默計算着離別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