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送葬
此時亭內涼風習習,風送荷香,吹動四壁白紗逶迤如水。若不是陶婉如乍然離世,到也是歲月靜好的安閑日子。
娟娘瞅着陶灼華神情尚算愉悅,輕輕啜飲了一口茶水,溫言提醒道:“小姐,夫人的骨灰還寄在家廟裏。她如今的身份,不能葬入陶家祖墳,不知您有什麼打算?再不然咱們替夫人選一處山青水秀的好地段,您瞧是否可行?”
“這個我已然仔細想過,正與娟姨的想法不謀而合”,陶灼華擱了銀勺,目光悠悠遠遠地掠過湖面,垂眸說道:“母親這一生,最喜歡兩個地方,咱們便在這兩處送她最後一程吧。”
陶婉如幼時養在深閨,及至嫁人也是本府,她這一輩子未曾踏出青州府的地界。娟娘曉得舊主子有兩處最愛,一是青州府西的雲門山,那一年踏青,她在山下百畝梨園爛漫時節與蘇世賢偶遇,從此萬劫不復。
再一處便是西門裏洋溪湖畔,那一處芳草菲菲的世外桃源。
范公亭畔一溪曲水繞湖,名為洋溪。一側是為紀念范文正公立的碑林,另一側便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故居。陶婉如既喜愛范文正公詩詞的大氣,又欣賞李易安小令的婉約,時常在這兩處盤桓。
她被陶超然接回陶府之後,終日鬱鬱寡歡,陶超然特意離着洋溪湖畔不遠處修了座木屋,供妹妹偶爾來這裏小住。
痴心女子負心男,兩處地方都令陶婉如既愛且恨,終生無法忘懷。
娟娘聽着陶灼華的打算,默默垂首無言。她在心底暗自祈禱蒼天有眼,令舊主人來生幸福順遂,莫要再遇到始亂終棄之人。
日子快如流水,轉眼便是陶婉如的五七。
因是家主不在,陶家門扉半掩,一直閉門謝客。因是中元節臨近,陶灼華特意命管家請了幾位和尚來府中做了場法事,超度母親早登極樂。又親自沐浴齋戒,為母親抄寫了幾卷《地藏經》,虔誠地焚在佛前。
前世不怎麼相信因果報應,對佛菩薩也沒有太多的敬畏。反是隱居洋溪湖畔的四十年參透生死,陶灼華才曉得冥冥之間一切皆有定數。
眼見得陶婉如後事處理得宜,陶灼華便帶着娟娘與茯苓,在陶府里管家的陪同下,一同去安置母親的骨灰。
不大的藍花瓷壇捧在陶灼華手中,卻好似重逾千斤。
打從記事起,陶灼華瞧得最多的便是母親的眼淚。無論是春日遲遲,還是秋夜漸涼,陶灼華從夢中醒來,時常可以發現母親孤燈獨坐,珠淚滿面。
陶灼華不敢出聲驚動母親,同樣心酸的眼淚往往順着臉頰滑落,一點一點漉濕青綠色的蕙草長枕。對母親有多心痛,就對那個住在京城的男人有多痛恨。
昔年隨他入京,陶灼華亦曾想過要替母親討回公道,奈何以她螻蟻之力終歸無法撼動長公主這棵大樹,最後有着陶家人被她握在手中,反而陪上自己的餘生,更換得何子岑為她傾國傾城。
時光倥傯,她重回十歲青蔥年少,勢必要輾動命運不一樣的轉輪。
手捧着陶婉如的骨灰,陶灼華默默陪伴母親最後一程,她在心底祝頌母親一路走好,保佑自己和舅舅一家都能幸福安康。
伊人已然香消玉殞,如枝頭繁花一朵,雖然零落成泥,也有香如故。
陶灼華將母親的骨灰分做兩份,準備一半灑入洋溪湖畔的碧水之中,另一半則葬在雲門山澗那片曾經梨花如雪的樹林間。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有許多夏夜的記憶,便是與娘親與舅舅一家人在洋溪湖畔泛舟。穿過那一座青竹曲橋,岸邊便是易安居士曾經隱居的順和樓。
陶婉如蕙質蘭心,每每行舟此處,她便會低聲吟詠這首《如夢令》,聲音裏帶着無限的傷感與回味。
曾經為了愛飛蛾撲火的女子,縱然恨得決絕,卻依然斬不斷那一縷情思。
能抹殺與蘇世賢所有的過往,陶婉如依然放不下兩人初遇的那片梨林,還有洋溪湖畔的山水風光。
經年之後,陶灼華隱居洋溪湖畔,才從母親留在木屋裏的札記發現了端倪。
陶婉如與蘇世賢兩情相悅之時,那負心男子曾多次帶她到這裏遊玩,兩人談古論今,在洋溪湖畔泛舟,亦曾驚起滿湖鷗鷺,羨煞池中鴛鴦。
芳心只共絲爭亂,蘇世賢拋妻棄女,陶婉如的一顆少女心縱然被他片片踐踏,碎成一地泥濘,依然不曾悔恨當年的初遇。
紅顏易老,美人遲暮。陶婉如等不來負心男子的懺悔,唯有飲恨在陶府舊居,本該大好的花信年紀,卻在十年間鬱郁終老。
兩處地方都是陶婉如的最愛,札記裏頭不曾細寫,想來那一片梨林也曾有過人面桃花的相遇,卻都辜負了春風。
從洋溪湖東岸登舟,陶灼華又伴着母親從西邊靠岸。她懷抱骨灰,吩咐馬車一路西行,直奔雲門山麓。
娟娘瞧着白紗覆面的陶灼華淚眼朦朧,掩不住眉間的一抹輕愁,不由心疼得落淚,拿帕子蓋住了泛紅的眼圈,茯苓卻已經抽抽搭搭哭出聲來。
做為出嫁又被休棄的女子,陶婉如既不為蘇家人承認,也無緣再葬入陶家的祖墳,此前黃氏萬般無耐,曾委婉地與陶灼華提及。
並不是陶超然容不下妹妹一副梓棺、佔去三分墓穴,實是族裏人言可畏,陶超然不能置整個陶家族人的非議於不顧。
前世里含悲忍淚,陶灼華對舅父與黃氏添了些怨恨。今生陶灼華安之若素,對舅舅與黃氏表示了深深的感激,並說自己早有妥善之法,請他們二位不必憂心。
質本清潔,還自清去,這是陶灼華能想出的最好安置娘親的辦法。
捧着母親的骨灰最後一次登山,讓她再瞧一眼故鄉的熱土,然後陶灼華便將盛有母親骨灰的瓷壇恭敬地埋在梨林一隅早便挖好的墓穴旁。
芳草萋萋,來年梨園滿樹繁花,依然會璀璨母親曾經含淚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