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良宵
景泰帝忽然拿袍袖一撫,噹啷一聲將炕桌上半碗未曾飲盡的葯汁掀翻在地,黑褐的葯汁蜿蜒在漢白玉的地面上,綻開詭異又綺艷的花紋。
他提高了聲音,顫抖着手指向瑞安長公主,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說道:“一個蘇梓琴如何能擋住大阮的野心,你覺得何昌平能等到壽兒長大?還是對你指點江山樂見其成?”
李隆壽月白的衣角被葯汁所濺,沾了一抹濃重的黑色。他從未見景泰帝對瑞安長公主發這麼大的火氣,戰慄着上前勸道:“父皇息怒,咱們有話好說。”
聽着這般犀利的指責,瑞安長公只是楞了片刻,她不怒反笑,臉上反而恢復了昔日平靜的表情,輕提着繁複的大紅鳳羽羅裙,款款立起身來。
她語氣恬淡,只是比平日低沉了幾分:“皇兄年近不惑,如何還是這般孩子脾氣?您容我考慮一個晚上,明日此時,我入宮給您答覆,可好?”
方才那一番行動似是抽離了景泰帝所有的力氣,他微微點頭,頹然地躺回榻上,又向李隆壽揮手道:“你也下去吧,送送你姑姑。”
李隆壽遵命,與瑞安長公主一前一後走出乾清宮。立在一叢茂密的鳳尾竹下,李隆壽惶急而又無助地問道:“姑姑,父皇如今龍體欠佳,大裕正是風雨飄搖,咱們要怎麼樣才能留下琴兒?”
“一定會有變通之法”,瑞安長公主輕輕揪着頭頂上鳳尾竹的葉子,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泛起猙獰的色澤。她的笑容如盛綻的罌粟,眼眸卻又深不見底,只輕輕在李隆壽肩上一拍:“你放心,為了你、為了琴兒,姑姑一定會想出法子。”
六月的嬌陽燦燦灼金,從崎嶇枯瘦的丹桂樹梢間篩落,李隆壽立在樹下,身上依舊感到冰冷徹骨。他整了整身上那襲月白色四爪龍紋的紗綴單袍,瞅瞅乾清宮的方向,再望望瑞安長公主的車駕絕塵而去,心裏有着深深的絕望。
想要折返回乾清宮,方才漱盂中那縷暗紫的血痰又歷歷在目。他強忍着心上的悲愴,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太子東宮挪去。
大裕皇朝此時的確無法與大阮抗衡,可要他拿心上人去換得一隅偏安,又非他所願。回到東宮換了衣裳,李隆壽坐立難安,迫不及待想要見蘇梓琴一面,他命人備了車馬直奔長公主府。
瑞安長公主卻是緊蹙雙眉坐在金絲鸞鳳流蘇轎中,伴隨着轎子輕微的晃動,冥思苦想着對策。
命運的轉輪早已驅動,一個一個都是她佈下的棋子,憑誰也休想叫她停住腳步。左思右想間,一抹冷笑漸漸爬上她的臉寵,如洶湧而凜冽的朔風輕舞飛揚。
她狹長的鳳目中露出絲絲得意的微笑,在心底暗道:想要我瑞安的長女為質,其實也不是太難,我便為你送一個嬌滴滴的長女過去。
瑞安長公主一向雷厲風行,第二日恭順地應下景泰帝在合約上用印,回府便命人傳自己的丈夫、新任御史大夫蘇世賢到芙蓉洲一見。
長公主府佔地百畝,裏面宅院重重,蘇世賢獨居正院,瑞安長公主卻是另居湖心島的芙蓉洲上。那洲倚湖而建,滿眼倶是富麗氣象,奢靡豪華絲毫不遜皇宮大內。
若是不得傳召,等閑人不得踏入芙蓉洲一步,連蘇世賢這位步步青雲的儀賓也只能望洋興嘆。兩人共居一府,到好似分着楚河漢界。
聞得長公主傳召,久違的笑意在蘇世賢臉上瀰漫。他急急換了身淡黃色暗紋杭綢直裰,便匆忙從煙波湖登船,往芙蓉洲駛去。
蘇世賢原本眉清目秀,多年為書香所染,更添了幾分皓月之姿。如今細心打扮,容貌氣度依舊不減當年。
瑞安長公主已然卸去晚妝,換了身飛銀覆彩的杏色寢衣,腰間鬆鬆結着根銀綠色絲絛。她烏雲疊翠,散落在大紅的孔雀聯珠紋枕席之上,令蘇世賢驀然心動,輕輕喚了一聲公主,便溫柔地俯低了身子。
此時霽月照窗,花陰瑟瑟,點點細碎的星芒灑在瑞安長公主臉上,掩過眼角幾根細碎的魚尾紋,婀娜的身形不減,彷彿依舊是二八年華的妙齡。
蘇世賢長久不聞瑞安長公主召見,今夜恰似久旱逢甘露一般。又見佳人柔情款款,對着自己軟語綿綿,自然一番溫柔繾綣,直待半個更次的功夫,才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似要化在瑞安長公主身上一般。
兩人重新沐浴完畢,瑞安長公主披了寢衣,將髮髻低低一挽,這才喚了蘇世賢上前,將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說與他知曉。
閑閑叩着骨瓷金線盅上的一朵幽蘭,瑞安長公主懶懶囑咐道:“你早去早回,把他們一家子都帶回來。大阮那邊,我可拖不了許久。”
若是可以反駁,蘇世賢此生都不想再踏進青州府一步。
閉上眼睛,他腦海間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陶婉如當初的人面田田。那時節他寒窗苦讀、她紅袖添香,兩人時常漫步在洋溪湖畔,也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清高之人頗多自傲,蘇世賢一面用着陶家的銀子過活,一面又嫌棄着那上面沾了銅臭氣。便好似對陶婉如的感情,一面覺得她人面桃花,一面又嫌棄她染了商賈之家的愴俗。
因此一朝金榜齊名,蘇世賢迫不及待要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
一別經年,礙於瑞安長公主的身份,更礙於自己對過去清貧如洗的厭惡,他從未使人回過青州府地界打探。如今長公不僅允許他將隱陶婉如母女接回,更要他將陶家全家帶入京城,當真是意料之外。
不曉得那柔弱的女子會不會再受自己擺佈?亦不曉得剛烈的陶超然會如何替陶婉如出氣?蘇世賢遙望青州府的方向,深深感覺此行堪憂。
他猶豫着對瑞安長公主推辭道:“那一對母女到無所謂,只是陶家百年大戶,根基都在青州府,陶超然如何會捨得放棄一切隨我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