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一
木梢枝頭鬧春意,差一點靜。
秋香遠隔夏日熟,多一點涼。
錯落有致,左右為難,戲言巧合。
古來成名者,冒名頂替暗謀私利者必定不少,亂世尚且如此,天下太平更不用說。
但膽敢冒充到當事人親朋好友面前的人,確實稀有。
但史艷文並非冒名頂替,只是十二年時光太長,讓他的表現略顯拘謹。
然而這些,藏鏡人是不知道的。
他自顧自掀開帘子,瞪着主座兩人皺眉,對身着黑灰色衣服的史艷文不屑一顧,全然沒有將之放在眼裏。
“礙眼。”
千雪孤鳴不敢苟同:“你說這句話能不能不要對着我們?這樣很容易讓人誤會不是?”
藏鏡人隨即將目光看向背對他的黑灰人影,凝重神色中多了兩分憤怒:“冒充史艷文,很得意嗎?”
史艷文哭笑不得。
他站起身,斗笠下的表情有些微妙,能親自看到小弟維護自己的場景當然是令人愉快的,可惜史艷文一點都放鬆不下來。
“我問你!”藏鏡人看他不說話,又道,“冒充史艷文,很得意嗎?”
史艷文拿起了桌上的茶。
神蠱溫皇眸中閃過促狹,就見這杯茶被送入斗笠中,對方輕啄一口,又再放下。
鎮定自若,膽子不小。
史艷文轉過身,毫不介意自己背後空門大露,斗笠垂掛的黑紗微微晃動,似曾相識的聲音再度響起:“史艷文一生忐忑,在下實在沒有什麼好得意的,但那一點虛名……哈,在下也並不在意。”
藏鏡人臉色頓沉:“是嗎?”
這個回答讓他的心情更糟。
史艷文默了默,感嘆道:“……看來‘史艷文’三個字,比我以為的要有價值。”
“夠了!”
藏鏡人突然爆發,身後盾牌轉手間就到了眼前,史艷文一愣,條件反射的原地翻身,一個拔身就衝出了船艙,而後反應過來一看,整條船已經斷成兩截,稀里嘩啦地伴着水聲裂開。
“……”
無奈在樹尖一頓,史艷文落在岸邊。
這火氣似乎爆發得過快了。
水面沉浮的碎木上正穩穩噹噹地站着苗疆三傑,千雪孤鳴有些崩潰地踏着水花往另一條船上趕,邊道:“靠北啊藏仔,下次動手能不能先打聲招呼?這樣會傷及無辜很危險啊!”
神蠱溫皇一反常態,遠離了另一條船的安樂窩,藉著木塊上了岸來,道:“好友啊,這條船的花費溫皇就記在正氣山莊頭上了。”
藏鏡人沒管他們,甩得老遠的盾牌轉着彎回到他的手中,夾雜着鋼鐵擦風而過的聲音,盾牌劃開水面,史艷文看了看神蠱溫皇,又往旁退幾步。
神蠱溫皇對他含笑點頭,史艷文頓了頓,正想回禮。
藏鏡人又將盾牌甩了過來,含帶殺氣的腳步緊隨而上。
史艷文無奈,還是只能勉強抵擋,只攻不守,諸般退讓,盾牌鎖了他的後路,左右是神蠱溫皇與千雪孤鳴,遁地肯定不行,那就……
“以後,不準再用這個聲音說話!”
思路驀然被打斷,史艷文無奈笑道,“小弟,此舉過於霸道,也過於強人所難,艷文恐怕難以做到。”
他先前並未主動承認自己是史艷文,幾人還未有異樣,現在主動承認,連千雪孤鳴都不由得搖頭嘆道:“火上澆油。”
事實果如其言。
藏鏡人覆著面具,僅露出雙眼的臉冷如冰鐵,更有幾分嚇人的恐怖壓迫赫然傳來。
“你……”他指着史艷文,指節咔咔作響,“該死!”
話音未落,人再度攻上。
攻勢太猛,史艷文手腳支絀,也不得不開始適當反擊了。
但不知為何,卻是越打越詭異。
千雪孤鳴奇怪地坐在船頭:“現在是在搞什麼?”
“看戲。”神蠱溫皇輕飄飄落下兩字。
那廂史艷文心情大好,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再不畏首畏尾,動作越見麻利,攻守漸行有度,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大,圍繞戰場的殺氣卻越來越少,不過,怒氣卻越來越盛……
“哈!”
盾牌被踢出戰場,藏鏡人大喝一聲,一記掃堂腿被史艷文左腳壓住,硬是靠蠻力給掀了出去。史艷文笑了一聲,接住他接下來一拳,來了個乾坤挪移繞到身後,手肘擊向藏鏡人的肩膀,卻聽藏鏡人冷笑道:“還是那麼天真。”
耳邊傳來重物破空的身影,他愣了愣,忽然轉身,將整個背部都貼向藏鏡人,接住了迴旋而來的盾牌。
若是他一人,即便接住這盾牌,人也要往後面退後數步。
好在他身後還有個藏鏡人,借力抗力這種事,對反應遠超常人的史艷文來說,輕而易舉。
“小弟,你也還是一樣。”
藏鏡人本可推開,肩膀卻被史艷文牢牢抓住,他冷笑一聲,學着史艷文方才的樣子原地翻身,自空中倒垂之時又是一掌抓向史艷文天靈。史艷文目光一閃,仰身倒下,快倒入地面的時候人就才伸出另一手撐在地上,整個人幾乎與地面齊平。
於此同時,藏鏡人的掌也逼近面門,史艷文手中的盾牌割傷了他的皮膚……
千雪孤鳴總算看出些門道了,跳到岸上,站在神蠱溫皇旁邊,道:“藏仔是不是手下留情了?”
神蠱溫皇輕笑:“多年好友,千雪還不確定嗎?”
“我不是不確定這個啦,”他看向那個“冒牌的史艷文”,遲疑道,“我不確定的是那個人,他不會真的是‘他’吧?”
“你可以把這個叫做雙胞胎的心靈感應。”
“喂,問題不是這個好不!那個人……你不覺得他的手太年輕了嗎?我敢肯定,此人實際年齡最多不超過二十五!”
“嗯……”
“這個‘嗯’是認同還是反對?”
“是‘思考’,千雪啊,”神蠱溫皇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你不如思考一下,他為何要以斗笠遮掩容貌?”
千雪孤鳴驚悚地看着他:“這麼說你早就確認他的身份了?”
神蠱溫皇似笑非笑道:“史君子曾在神蠱峰養過病。”
“……你把人家全身都琢磨透了?”
“哎呀,慎言、慎言。”
這廂言罷,那邊藏鏡人已經快要得手摘下他的斗笠,只差臨門一腳的時刻,史艷文身上有異樣光芒閃過。
藏鏡人被莫名的力量震出場外。
“嗷!!”
震天的吼聲響徹雲霄,史艷文驀地睜大了雙眼,倒退幾米才出聲:“住手!不準傷他!”
藏鏡人站住了腳,另兩人也看了過來。
獅頭虎目,麋身馬尾,龍鱗覆體。
那是年畫上才有的神獸,現世絕有的聖物。
千雪孤鳴目瞪口呆:“那個……難道是……”
麒麟。
史艷文毫無防備地看着它從自己身體裏衝出,通體晶瑩的麒麟目露凌厲,卻在看見藏鏡人時愣了愣,而後轉身,若有所思地看向史艷文,慢慢走到他面前,如初見時那般,親昵地嗅了嗅他的手,少頃,退後半步。
取而代之的是那身帶蓮花香的虛幻人影。
他在史艷文面前漸漸凝實,又逐漸透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只有那柔和而深邃的目光中的溫度是始終不變的,有些安心的意味,又有些莫名的感懷。
史艷文張了張嘴,心跳不由加快:“……你是什麼時候將麒麟留在我身上的?”
“入陣一刻,”素還真凝視着他,“它會跟着你,直至死亡。”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史艷文皺了皺眉。
“我知道……”素還真忽然閉眼,思忖片刻后又睜開,道,“素某說過,‘來而不可失者時也,蹈而不可失者機也’,這次,艷文要有心理準備。”
什麼心理準備?
史艷文有些懊惱地看着他那神情還有些疲憊,想來他也是才蘇醒不久。
好像很累。
史艷文一下又心軟了,無奈道:“你現在何處?可還安全?要我去接你嗎?”
素還真搖頭,然後攤開手:“偶遇故人,有所耽擱,不妨事。”
史艷文嘴角輕抽,素還真那虛幻的身影擋不住什麼,所以藏鏡人幾乎將他的動作看了個清清楚楚,現下更是緊盯不放,很有幾分怒火就將再次噴薄而出。情況不妙,史艷文忙快速地在素還真手心一碰。
素還真怔了怔,驀然失笑,突兀的笑聲打破了短暫的寂靜,忍俊不禁道:“你做什麼?”
史艷文眨了下眼睛:“怎麼了?”
素還真斂眸,抬着的手順勢撫額,不讓他看見自己笑到緊閉的眼角。
史艷文終於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尷尬地咳了聲,道:“那你為何伸手?”
笑意未減,素還真將身體凝實一瞬,直接探手深入史艷文的袖中,從那懷中套出一樣東西,然後將那東西置於自己的眉間。
是道人給的八卦珠。
“麒麟本藏身於此珠,只是來九界時消耗太大,所以不能立時出現,方才是藉助弦首在此珠中貯藏的力量才出現,下次若要出現,就須在此珠中注入足夠的力量。”
史艷文耳尖微紅。
素還真再將珠子還給他,史艷文伸手去接,素還真卻將那隻手連同珠子一同握住了。
史艷文:“……”
藏鏡人:“……”
隔着面具,千雪孤鳴都已經能看到藏鏡人的臉色已經開始發黑。
史艷文有種大禍臨頭的錯覺。
“……你等我,來接你離開。”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麒麟低頭在他腰上蹭了蹭,隨之消失。留下的史艷文自然而然同藏鏡人目光撞在一起,清楚地看清了那周身就將實質化的寒氣,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越加盛了。
“離開?”藏鏡人從喉嚨里發出兩個音。
……
皓月光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他一向運氣挺好。
比如從小乞討時,總能比別人討到更多的東西;比如乞丐間總有明爭暗鬥,他卻有個同生共死的好友,最後這個好友還和他拜了同一個師傅;比如那個師傅為人很好,像他從沒見過的父親;比如他連死了都能有人幫他復活……
然而諸多比如和好運都發生在苦境,他從沒想過自己到了九界依舊如此。
“你是迷路了嗎?要不要我帶你出去?”
皓月光感激涕零:“江湖救急,多謝閣下了!”
來人聲音聽起來跟他差不多大,聲音也很年輕,很是淳樸的樣子。對方也不客氣,道:“啊,沒關係,剛好我也要出去。九脈峰岔路很多,你好好跟着我。”
皓月光對此人印象極佳,他已經在九脈峰里徘徊了兩三天,餓得頭昏眼花,渴得口乾舌燥,托石之礱的福,他復生的副作用就是特別能吃。為此,明明知道這個特點還將他丟在九脈峰的史仗義被他在心底鄙視了數百來回。
有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嗎?太不仗義了!還有那兩個孩子……他不會對兩個孩子下殺手吧?唉!怎麼辦啊!
那人顯然對皓月光也很有好感,與他很談得來。
“你怎麼會在這裏?”那人認真地看着他,“這裏道路曲折,常人是不會亂闖的,你是不是外地人?”
皓月光點頭道:“我剛和師傅他們來這裏,的確算是外地人,根本都沒來得及認識路,就被一個當地的壞人帶進這裏了!也不知道師傅他們現在何處,唉……”
“原來是這樣,那人真是可惡,明明知道這個地方易進不易出還把你帶到這裏來。”
“說得沒錯,”皓月光想了想,又嘆,“可惜那人是我師傅的兒子,性格狂妄,離開前師傅還特地吩咐過讓我看好他,現在卻把人弄丟了。”
“沒關係,我剛好沒事,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你找。”那人熱心道。
皓月光當即笑道:“這就不必勞煩了,因為我大概知道他會去哪裏。”
說笑間,兩人已走出九脈峰,不同於九脈峰內中暗無天日,外面天色一片大好,陽光正烈,洞口正站着個身披白色袈裟、肩背長串佛珠的白髮青年,。
皓月光稍稍遮了遮刺眼的陽光,帶他出來的人幾個快步先走出去,跑到白髮青年面前,笑道:“大哥,裏面傳出呼救聲的人就是他。”
兩兄弟都穿着白衣,在日光下格外耀眼。
這句話讓年少氣盛的皓月光有了瞬間的尷尬。
然後他看先那兩兄弟,好巧不巧,那兩兄弟正好也看向了他。
“……”
沉默。
長久的沉默。
那張和史仗義一模一樣卻更顯淳樸的臉讓皓月光僵在當場。
帶他出來的人同樣滿臉詫異,白髮青年比他鎮定,卻也有些失神。
“閣下……”白髮青年直視他湛藍的眼睛,輕輕嘆了口氣,“與俏如來的父親長得有些相似。”
皓月光額頭一滴冷汗留下,努力讓自己笑得不那麼異常,道:“這位雪山銀燕……也和在下的一位故人長得很相似。”
他才說完,雪山銀燕突然道:“咦?你不是說你從沒來過這裏嗎?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的?”
俏如來靜靜地看着他,金眸未見半點波動。
皓月光乾笑:“……這個,久仰大名,猜測而已。”
這個時候能別反應這麼快嗎?!
雪山銀燕又想說什麼,俏如來卻抬手一攔,道:“閣下初來此地,想必不甚熟悉,不如隨我兄弟二人先行至正氣山莊休息幾日,如何?”
“這個不好吧,畢竟你們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引狼入室多不好。”
俏如來搖頭,溫溫和和的樣子和素續緣有得一拼,他道:“閣下眉眼清正,俏如來相信閣下絕非惡人,還未請教閣下名諱。”
皓月光不似方才緊張,不由想到史艷文的兒子果然有史艷文的風骨,為人溫和純良,極好相處,邊道:“好說,在下皓月光,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
然後他就聽見俏如來說:“既已互通姓名,那就請閣下隨我兄弟二人入庄吧。”
“……”等等,互通姓名和入不入庄好像沒有什麼關聯吧?!
“怎麼?”雪山銀燕皺眉,“你不是說久仰大名?”
“但是,我還要去師傅,”皓月光雖然人不很聰明,但沒搞清楚情況之下要學會藏拙這點他還是知道的,“我擔心他會有意外……”
“無妨,”俏如來轉動佛珠,“尋人而已,尚同會人數眾多,或許能幫上閣下一二。”
“……”
“請吧。”
皓月光有種被守株待兔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