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二

浮雪 九十二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

一路相安無事。

皓月光有意無意打量着兩兄弟,無論從衣着、談吐、脾性還是動作,皓月光都無比確定史仗義在史家一定是相當特立獨行,十之八九和“熊孩子”是直接掛鈎的。

而在他打量兩人時,那兩人也在打量他。

他和史艷文有五分相像,尤其那雙眼睛,簡直比史家任何人都要像史艷文,以致於那兩兄弟都不大喜歡與此人對視,又忍不住用餘光去攝取那眸中的藍。

俏如來的手一路都沒離開過佛珠,到了正氣山莊才放手,讓雪山銀燕準備吃食,自己則在前廳泡茶,招待皓月光。而皓月光自進正氣山莊,便控制不住地四處掃視。

他記得史艷文說過正氣山莊角落裏有兩株美人蕉,方才進來時瞄了兩眼,果然沒錯;他還記得史艷文說過正氣山莊垂花門前的招牌是他提的字,方才看時,果然能看到他的筆跡;他更記得史艷文說過他的房間在後面靠近花園的地方,地方很是通透。

嗯……等會找時機一定要去看看。

正這樣想着,面前的俏如來忽然站起身,一臉歉意道:“抱歉,俏如來先入內室換件衣裳,閣下自便就可。”

天賜良機啊!

皓月光堆砌笑容,道:“客隨主便,皓月光明白。”

說罷,俏如來轉身離開,皓月光等了片刻,悄悄看了看四周,動作極快地消失在座位上。

花園。

皓月光嗅着花香而去,正氣山莊雖大,但好些地方都是閑置,人氣常駐的地方自與別處不同,光是牆角的蜘蛛網便能辨出幾分差別。時間也不是很久,皓月光就來到了目的地,那裏就一間正房,旁邊都是書房的靜室,極易尋得。俏如來既說他自便,那就算是進去被人瞧見也無大礙,就當是誤入了,這樣想着,皓月光光明正大地推開了門。

喑啞作響,門扉順着柔和的弧線打開,陽光映着無數灰塵湧入,屋內很空,桌椅是最簡單的,床榻是最整潔的,連案上的筆墨都是尋常的,除了牆上的話,臨床書架上的冊本。

其實沒有什麼好看的。

皓月光愣愣地待了一會,然後便退出了房間。

“……這就是前輩的房間。”

雖然簡單,卻恰巧符合他心中的設想,因為史艷文就是那樣的人。

他一身白衣,毫無墜飾,只有銀冠還算得上值錢,而不動城裏,不說別的,光那十二張做工精緻寶珠暗藏的面具就已經是常人難求,更不提那十二間宮殿和寬敞的練武場了,連廚房都是精心設計的。

“這就是前輩的房間。”

皓月光捂嘴笑了笑,自個偷樂着回了前廳,好整以暇地坐下,大半天後,俏如來才換了衣服出來,身後跟着欲言又止的雪山銀燕。

“他怎麼了?”皓月光問。

“沒什麼,銀燕只是有些想念父親。”

是因為他這雙眼睛嗎?

雪山銀燕皺着一張臉,皓月光覺得自己不太適應那張臉這麼正經難受的表情,趕緊將視線轉到了俏如來身上,道:“不知令尊……是怎樣的人?”

“家父嗎?”俏如來心情似乎好了些,眸中隱隱透出些懷念,“家父為人正直、溫文儒雅,為人彬彬有禮、俠義非凡,閣下應當聽過家父‘史君子’之名,想來可見一斑。”

“聽過,當然聽過,”不僅聽過還見過,皓月光想了想措辭,“晚輩對史君子也是敬佩不已,只是覺得身為他的孩子,應該另有獨到之處。”

“獨到嗎?”俏如來頓了頓,“爹親,也只是‘爹親’罷了。”

“……什麼意思?”

“爹親他……”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俏如來看向搶過話頭的雪山銀燕。

雪山銀燕則緊盯皓月光,眼眶微紅,道:“爹親最想看到的事情,就是天下太平一家團聚,現在天下太平了他卻被人帶走!”

皓月光心裏咯噔一聲。

……他果然不習慣這張臉現在的表情。

俏如來垂頭一嘆:“銀燕,你不該對客人說這些。”

雪山銀燕咬牙,幾度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行了個禮,道:“抱歉,驚擾擱下了。”

皓月光其實對他所思所想感同身受,誰不希望自己的親人平安無事?他想起了史仗義,雖然他從沒見過史仗義苦大仇深,他總是諷笑暗藏,有時會有些邪氣過剩,說話總能堵得自己啞口無言,但史仗義確實為史艷文而去的苦境,堂堂魔尊還淪為打雜小弟……

雖然表現的不太明顯,不,應該說方式比較另類,但他對史艷文確實是有感情的。

而這兩個人應該更有感情才對,所以,應該會更擔心。畢竟他們都沒去苦境,史仗義好歹知道史艷文的現況,這兩個卻半點不知。

思及此處,皓月光猶豫了,他吞吞吐吐地開口:“其實……我聽說……你們不是讓史仗義去尋他了嗎?也許……嗯……我是說,也許他已經把人帶回來了呢?”

雪山銀燕:“……”

俏如來:“……”

“怎、怎麼了?”皓月光覺得他們的表情有點奇怪。

俏如來咳了一聲,從懷中拿出封信箋出來,放在皓月光面前:“昨日,正氣山莊收到一封信,你可以看看。”

皓月光緊張莫名地打開信,信箋上狷狂不羈的寫着兩行大字——九脈峰有個傻子,他知道史艷文的情況。

“……”

三兄弟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演苦情,很好。

皓月光現在確定,他果然是被守株待兔了。

很沒意思。

藏鏡人心煩意亂地想着那張臉,介乎於青澀和成熟之間,更顯純良也更具有欺騙性,眉間硃砂淡淡,那身象徵性的白衣不見,鑲嵌於髮絲里的銀色發冠更為精緻,貼着髮際線的地方是拇指大的白玉額飾。

摘下斗笠后的面容不能說比以前難看,但就是讓人不爽。

太年輕了。

尤其當這張臉還略顯拘謹地喚他“小弟”時,藏鏡人那點微末的心煩意亂就呈成倍增長趨勢,也不知是為這聲“小弟”,還是為這拘謹的態度。

遊船已經飄了大半夜,探路的晨曦染紅江面,時間累積的熱量漸漸溫暖了冰冷的身體。從苗疆到中原的路程已經走了大半,史艷文看遊船漸入中原,又將斗笠戴上,握着欄杆發獃。

太陽升上高空時,藏鏡人下了船,史艷文卻怔怔地不見反應,還是魂游天外。

藏鏡人到底是沒忍住脾氣。

“史艷文!給我清醒點!”

史艷文陡然驚醒,鼻尖沁出幾滴冷汗,笑道:“……小弟,要走了嗎?”

“閉嘴,下船。”

“……”史艷文無端吃了個閉門羹,竟然覺得欣慰,“小弟,你的脾氣還是沒變。”

沒變?

藏鏡人掃了他一眼,不作言語。史艷文也不好再言,到他身邊默默站着。

千雪孤鳴咳了兩聲,摸摸下巴:“這個,送到這裏就行了,我還要回苗疆……”

“沒人阻止你,”藏鏡人冷冷地補充,“也沒人讓你迴避。”

好兄弟。

千雪孤鳴笑了笑,卻還是擺手,好兄弟是好兄弟,但這對雙胞胎的事情想必他這好兄弟還是想私下解決的。

“叛亂結束,我好歹要和蒼狼打個招呼,心機溫仔被我拖出來幫忙,自然也要我親自送回去,下次我再來中原找你。”

“……隨你。”

藏鏡人轉身,就要離開,史艷文卻在他離開前忽然對千雪孤鳴道:“狼主可否幫艷文兩個小忙。”

千雪孤鳴驚訝:“找我幫忙?”

“此事簡單,艷文想請狼主在苗疆散佈一個消息,就說……天允山上出現了一隻火鳳,以及艷文也想在苗疆範圍內尋找一個人,一個有着尖耳異眸之人。”

“可以是可以,”千雪孤鳴想了想,爽快答應,“不過軍方尋人自有一套規程,而且都是在枱面上尋找,暗處的情報網還沒有徹底完善,你要是想找什麼武功高手,不如找裏面那個還在睡覺的人。”

“艷文恰有此意,故而也想請狼主轉達,煩勞兩位了。”

千雪孤鳴擺擺手:“舉手之勞不必客氣,不過找到人後呢?”

“找到后,告訴他,史艷文就在天允山。”

……

這半年,藏鏡人的脾氣其實非常不好。

他眼睜睜看着史艷文被帶離這個世界,鬱氣在胸,自然是好不到哪裏去的,偏偏道域對此也無計可施,只說等待機緣,然則機緣二字唬人的成分有多少,大家心知肚明。後來道域恢復平靜,他們也不好再多逗留,俏如來熬過三月也只能無奈退出道域,眼見其封鎖通道。

至此後,藏鏡人的脾氣越見暴躁。

史艷文說他“脾氣還是沒變”,不可否認的,藏鏡人的沉默里多少有點自嘲的味道。世事陰錯陽差,竟真地等來了這個機緣,只是這個機緣是史艷文費盡心力自行創造,與他無關。

倒是與素還真有關。

他皺皺眉,又想起素還真消失前的那句“離開”,鬱氣再度湧上眉間,藏鏡人腳步加重,在地面踩出凹陷的腳印。翻滾的披風在草木邊上掃來掃去,越來越氣勢洶洶,像是要和人干架似的。

史艷文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時刻擔心自己會被颱風尾掃中,又三番兩次想湊上去說話,以往……十二年前,從來都是史艷文主動纏上去說話,或者一派正經,或者隨意放鬆,最後結果左不過也是藏鏡人甩袖子走人,好一點的是留了句“告辭”,不好的就是一句“哼”。

現在史艷文也想如當年一樣。

他調整好狀態,上前兩步,正要開口。

藏鏡人忽地停下,轉個彎進了密林,用輕功飛上了,史艷文連忙收口跟上,片刻后,兩人落在一處院牆外。

“到了,”藏鏡人側頭看他,“回家的路,還記得吧?”

記得,當然記得。

這裏雖然不是正氣山莊,卻離正氣山莊不遠。

“大相國寺,”他小時候還曾來這裏祈過福,斗笠下的神色有些不受控制的心悸,史艷文手指顫了顫,許久,他才看向藏鏡人,“艷文記得,每一日、每個時辰都不曾忘卻,只是……太遠了。”

太遠了……只有做夢能回來的地方。

他的語氣是平靜的,可藏鏡人還是能感受到言辭之間的哀愁。

他心中的煩躁如狹道出關,豁然開朗,史艷文確實變了不少,但他的心卻一直在這裏,魂牽夢繞,那些變化,也只是基於“近鄉情更怯”而產生的難以自已罷了。

這是好事,史艷文只會在親近之人的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

藏鏡人無聲嘆息,道:“走吧,他們在等你。”

“你呢?”史艷文問。

“我去接無心,她心心念念的伯父終於回家,無心也會少了一樁遺憾。”

“你這一路,是專門為了陪艷文嗎?”

“……磨磨蹭蹭的,還不快去!”

“小弟,”史艷文揚揚嘴角,“半年不見,你越來越溫柔了。”

“史、艷、文!管好你自己的事!”

藏鏡人又帶着怒氣離開了。

史艷文忍俊不禁,再次面對那堵牆時,又平靜了下來。

這次,不是夢了。

多少時候,他做着夢,說服自己那就是現實,而今他不需要說服自己,因為,這是真實,這不是夢了。

不必緊張,不必忐忑,因為刻入骨髓的熟悉與安全,足以給他從容。

“史艷文,不要緊張,不要忐忑……”

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臉頰,擔心世俗風波與經年別離在他臉上留下了厚厚的傷痕,擔心積壓多年的傷痕會在這一刻發作,一句悅耳的親人之語,就能念出不堪的淚水。

還好沒有。

最好沒有。

這是條近路,道路兩旁的花朵像是有意讓出了這條道路來,它蜿蜒向上,曲曲折折,草木清香遍佈四周。這短短的一條路,認真走起來,也不過一時半刻的時間,他數着數,一步,兩步……

慢慢消去忐忑。

萬里路長在,六年身始歸。所經多舊館,大半主人非。

板橋六年,他行了十二年。

所經無舊館,但有草木青,新芽尚可期,舊葉已凋零,年年花草世事非,怦然心跳響如雷。

他從山下往上走,好像走了很久,好像走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好像走過了看不清的花開花落,他的目的地就在眼前,那牆角的美人蕉,那垂花門上的題字,那地上的泥土,那門口的燈籠,那樑上的蛛絲,還有那書房還未合上的《詩經》……

跳動的心愈來愈平靜,那是什麼感覺?那些聚魂庄的冤魂在他身邊環繞,那些苦境的刀光劍影在他眼前放縱,那些愛恨幻殤在他手中趟過,走到最後,定格於那扇深紅大門時,統統都化作一滴欣慰的淚水,在滴落的剎那,如菩提花開,如明鏡拂塵。

從未有過的寧靜。

歲月悠長后,他終於再次得到了徹底的寧靜。

獅口銜着熟悉的銅環,猙獰的表象也變得溫柔。

正氣山莊的大門從不上鎖。

史艷文慢慢推開門扉,古樸的重門向兩旁排開,門上兩盞燈籠輕輕晃動,牆角的美人蕉隨風搖曳……

白衣青年從廊下站定,手中茶盤裊裊生煙。

他看着門口那個修長灰影,輕薄的衣料在門上擦過,那人挺直腰背,定定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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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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