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利(下)
血與死亡的氣息,覆蓋住這間古老的庭院。婭妮不再掙扎,而是一言不發地望向城堡深處。桑利將她禁錮在懷裏,看着她的樣子,頗有些同情之色。
“是剛死么?”桑利的聲音明顯有幾分緊張,真是始料未及,“這不是瑞文家的城堡嗎,到底出了什麼事?”誰會襲擊鐵鴉公爵的城堡?
這將是一場驚聞全城的謀殺。院內死了兩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傭人。躺在院裏的是一位老婦人,大概五十多歲,而躺在廚屋裏這個人,他好像還認識。
“這…這是布朗兵長。”仔細搜索着回憶,他的確認識此人。本傑?布朗曾是塔倫叔叔的副官,桑利甚至還記得這個傢伙最喜歡做亞娜人的菜肴。雖然對此人不甚熟悉,但至少記得他是鐵鴉軍總司令的副官。就算如今他是個老人,也沒有普通人可以隨隨便便在其身上掏個大洞。這恐怖的痕迹,不知為何又有些熟悉。
瑞文家就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從巨人時代結束以後,就得到聖地認可。謀殺?按理來說不可能。桑利不禁聯想,是不是跟自己的到來有什麼關係。艾瑞卡薩極少有人敢觸犯法律,幾千年來皆是如此,偏偏這個時候有人襲擊了鐵鴉公爵的府邸。桑利看了一眼臂彎里的女孩兒,似乎有點兒想通了。一定是有人想殺這個孩子。但會是誰呢?難道是背誓者。
除了兩個死去的傭人,大院擁有的只有灰濛濛的夜色。桑利心想,那個支撐起一城之邦的瑞文家,真的已經寞敗了。
他的嘴角苦澀地扭了扭,“可憐的小姑娘,看來你已經知道了,”他將刀柄用力豎進土裏,拔出長刀,緩緩走進門內,“是什麼人襲擊了你的家?你看見了,對嗎?”
雨水順着她的頭髮滴落於地,女孩兒沒有了任何應答。他提刀走進堡門,穿梭於漆黑的長廊,被巨大的腥臊味熏得直嗆眼睛。女孩兒在他的懷裏不發一聲。客廳的壁爐依稀可辨,古舊的吊燈台像一把巨大的叉子,彷彿隨時準備墜下。他隱匿腳步,用刀隔開擋在身前的長椅。這股氣味兒,不單單是人血的氣息,在黑暗裏散發著別的什麼味道,讓人莫名的感覺恐懼。
雨已經小了,但雷鳴未止。閃電帶來轉瞬即逝的光明,那具可怕的屍體驟然映在桑利眼前。那是個年輕的女子,原本的右眼處只剩一個模糊的空洞,地上滿是臟腑里溢出的血漿。她斜靠在牆上,只剩下一條腿,另一條腿橫放在身側,胸口往下被掏出一個血糊淋剌的大窟窿。
他放下了手中的婭妮,不知用什麼方法搓燃了桌上的一根燭火。
微弱的亮光,促使婭妮發出惶恐的驚呼,雙手掩在了蒼白的臉上。倚在牆上的女人死去未久,遺體殘敗不堪,很難想像什麼人竟會如此兇惡。她生前應是個美貌的女子,穿着紅黃相間的華麗長裙,金黃色的長發一半兒凌亂,一部分血污,腹部和下身的遺體幾乎消失不見。剩下的一隻眼睛,嵌在保存完好的一側臉頰上,臨終時的恐懼仍刻在其中。她很漂亮,哪怕只是一半兒臉,也看得出是和婭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你母親,公爵夫人…”桑利轉頭望向婭妮,聲音冷峻,“曉得是誰殺了你母親嗎?洪神慈悲,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不應遭受…”
“不!”沒有凄厲的悲泣。婭妮的聲音很冷靜,她把臉埋在膝蓋里,因為寒冷而不停的發抖,“母親根本沒死,我父親回來一定會救她的,一定。”
這句話像一把錐子扎在桑利的胸口,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通通湧上心頭。他的仇人馬上就要跟自己一樣,成為孤家寡人。但卻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得意,反倒為這個女孩兒沒了母親而悲哀。更多的是憤怒,用如此殘忍的死亡對待一個美麗的女人,實在過於卑劣。
蠟油滴在虎口,桑利全然無覺,而是起身盯在了桌上那件染血的鎖甲上。地上的一處血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大小的血點兒一直延伸到緊閉的門前,屋裏傳來稀稀疏疏的微音。
他蹲下身,用手捻起地上的血跡,才發現這東西是綠色的。他划起那綠色的液體觀察,手指變得有些發抖。
“這是,這…”恐懼從他的雙眼傳遞到全身,這種感覺原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了。那名老副官的傷口,滿地支離破碎的臟腑…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對這東西是再了解不過。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猛然起身,踢開那間屋門,但屋裏除了一張小床、一架柜子,還有骯髒的地毯之外什麼都沒有。綠色的污跡從毛毯一直到床、窗戶上。木窗被推開,一眼可見外面的濕暗石牆,微風將它拍打得上下亂動。從房檐流下的雨水,傳來微弱的滴答聲。“洪神慈悲!它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遍體鱗傷的記憶浮現在眼前,那股熟悉的氣味兒也說得通了。半巨人的眸色惴惴不安,他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
“小姑娘,我們走吧,”他伸出寬大的手掌來,“別試圖逃跑了,只要你肯聽話,我就不會欺負你。”
“我要去找我父親,”婭妮的金髮遮住了雙眼,聲音平靜,“不然母親就沒救了…你帶我去找父親好嗎?如果你是流盜的話,他能給你好多…”
“救?她已經死了!”桑利猛地咆哮起來,抓過她后心上衣服,將她扯到屍體的身前,“看清楚!你老媽已經死了,被怪物殺死了!救不活了!”
那熟悉的人距離她不過幾尺,昏暗的燭光里,看得見那張不同於往日的遺容。母親是一個曾經活生生的人,現在卻不再擁有生命。這兒本是她最溫馨的家,坐在那裏的人,是她最溫柔、可敬的母親,可現在卻成了血淋漓的悲慘屍體。這裏成了她的地獄。她摸向母親的臉頰,沒有溫度,只有難以承受的冰冷。父親能讓她醒過來嗎?
“是你!是你攔着我去找爸爸,不然母親肯定還…”答案是否定的,她早就清楚。淚水從白嫩的手指間流出,記不清哭了多少次,她只是想更堅強一點。淚水不能幫她復仇。
“生命之神本身就是沒有憐憫之心的,”他經歷過同樣的慘痛,“現在我們要離開了,趕在你父親回來之前。”他不願談及仇恨,或許遺忘本身,就是復仇與寬恕。
“你要帶我去哪兒?”婭妮終於哭了,她抱過母親的臉,任憑濕粘的血液印在臉上,“求求你放了我吧,求你!我想我的父親,我再也沒有母親了,再也沒有了!”
“你真的想去找你父親嗎?”他像拎起一隻小兔子一樣,把她從母親的身邊拉開,目光相交在眼前,“哪怕,知道你父親的下場最後也會如此么?”
“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婭妮抽噎着,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
“在不久的將來,就連你父親也會死掉。”
“謊話!我父親是鐵鴉公爵,”婭妮哭喊着拽着他頸口上的衣服,“他是擁有神力的人類,他不會死的!他能徒手擊斃野獸和怪物!”
“我也能,”他邊說著話,邊把她夾在腰上,“所以父親的那兩個兄弟,他們都是怎麼死的呢?”
婭妮顧不上肩膀的疼痛,厲聲地追問道:“什麼?什麼兄弟?你說清楚!什麼兄弟…”
“你爺爺塔倫爵士,和你奶奶塔麗莎夫人生下的是三胞胎,如今只有你父親一個人還活着。”
“三胞胎?”婭妮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不…你根本是在說謊,我父親哪裏有什麼兄弟!”
“你沒出生的時候,他們就死乾淨了,”桑利將她往臉上抬了抬,“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我不相信你!我要找到父親,”她又開始用頭頂他的腰,“你在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當你面對痛苦時,會逐漸同你的遭遇混為一體,”桑利把她的反應,理解為一種默認。他站起身,輕輕把女孩兒的頭從腰上推開,“你的處境如何,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如何思考。沒有比思考更複雜的感受了,孩子。”
廳內唯一的聲響,只剩火燭里的焰苗輕微的呼啦聲。母親離奇的死亡,高大的劫匪從天而降,單靠一件事,不至於讓她對自己的生活懷疑或者動搖。面前的巨大男人,或許根本沒有欺騙自己的立場。父親常對她說的“家族的秘密”,難道就是這個嗎?父親也會死掉嗎?種種疑竇圍繞着心田,恐懼、悲傷、迷惘,化身成為魔鬼,蠶食着她薄弱的意志。然而,她只想讓母親活過來。
“我要帶你離開,至於為什麼,我也會讓你弄個清楚。你會心甘情願的離開,孩子。”桑利將她放下身來,“想知道屬於瑞文家族的秘密嗎?”
“父親自然會告訴我,”婭妮緊握五指,咬着嘴唇,“我不會跟你走的,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只想要我爸爸。”
“是啊,孩子,我也想,”他將刀尖點地,“如果人生還有一次選擇,我一定離我老爸遠遠的,跟我老媽在尼安德薩過一輩子。嗯,在肚子裏告訴我的糊塗老媽千萬別跟他走。但你跟我不同,至少你有得選擇。”
十四年前,他的父親艾布特召集家臣和士兵造反,獅心堡幾乎被攻破,外堡的弔橋拉都拉不上去。艾瑞卡薩從未發生過如此大規模的叛亂,艾布特伯爵也因此被載入神廟的史冊,成為最兇惡的叛逆教材。但在他心中,父親是個英雄。
那天他的父親極為英勇,親手刺死輪車裏的大祭司,也算報了仇。直到他的好兄弟盧斯一騎當先趕來,帶着城門連同他父親一擊粉碎。時隔多年,桑利再去看獅心堡時,巨大獅子頭城門是新鑄的,比以往更牢固,哨兵的門堡也替換成了兩座巨大的哨塔;那座弔橋變成了石橋,王宮大道被佔據一大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狹長的瓮城。
一場註定不會成功的叛亂。倘若他的父親佔據了萊茵王座,聖地則會派出最強的聖徒,把脆弱的凡人撕碎在自然的魔法里。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並非是國王和主教,而是亘古長存的聖地。但他明白,老爹掀起的叛旗,並非為了王權,而是為了愛情、尊嚴、自由而戰。
桑利向她身前走動,可以嗅到婭妮完美五官下隱藏的恐懼。跟少年時代的自己相比,她還是個情竇未開的小女孩兒。現在,他必須要帶她去那個被石頭掩埋在深處的破屋子裏才行。事不宜遲。
“謀害你母親的東西,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他走到門外,故意用聽不見的聲調問她,“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聽話。”桑利面容有些糾結地問,“你想報仇嗎,小姑娘?”
“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婭妮冷聲回答,“我看見它了,它一定是住在附近的樹林裏…”
“那是來自大海的東西,”桑利打斷她,目色沉寂如冰,“像魔鬼一樣,不是么?看着像一隻該死的癩蛤蟆,或者毒蜥蜴,總它的樣子還是還沒長大,不然也不會跑到人類的家裏。”
“你,”婭妮站在他的面前,仰頭看着半巨人的下巴,“你怎麼知道?你是誰?”她用力地哭了出來,“那該死的怪物是你養的寵物對不對?”插在後腰的斧子終於有機會拿了出來,她墊腳用斧子指着桑利的下巴,“你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知道那個怪物是什麼東西!就是你殺了我母親,對嗎?你還想抓走我…”他比最矮的房子還要高,一個怪物。怪物會養奇奇怪怪的動物,她小的時候就見過流浪漢養着比蛇還大的蜈蚣。
“它們天生就以人類的血肉為食,”半巨人漫不經心地奪過她的小斧子,像一張紙捏成一團,木製的柄把被捏的“噶唧”做響,“那是來自洪神的永恆詛咒,孩子。那種怪物可不會雜耍。但我知道,如果你還有機會遇到它,就一定能認得出來。”
“謊言,謊言!我怎麼會相信你說的?”聽他說“洪神”,婭妮懷疑他會跟自己講故事。他是騙子,跟海佛里一樣,以為自己是個蠢女孩兒。
可無論他說什麼,那柄斧子本是堅硬的鋼鐵做成,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鐵球。這並非是大力士能做到的,普通人不可能把鋼鐵揉成麵糰兒。所以,如果他真是兇手,完全沒有必要放一隻寵物來。
對,她要找到那個丑東西的老窩。
“你已經相信我了,孩子,”桑利把她推進屋,“卷上你的鋪蓋,帶上你能帶的東西,現在跟我走。”他盯着女孩兒的眼睛,“我帶你去個地方,在那之後,你還堅持去找你老爸的話,我立刻送你回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