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利(上)

第四章 桑利(上)

夜色灰沉,外面的馬蹄和腳步聲轟踏。司令堡里的火盆燃燒着,但空無一人。四壁上的石磚因為反潮滲出黑漆漆的臟涸。牆上掛着不同人的畫像,年代久遠的已經發黃,最下面的一排是一位短鬍子的白髮老人,畫像的右下方書寫着“第一千一百四十任一總司令,鐵鴉公爵,塔倫?盧斯”幾個明顯的字母。

木窗外能聽見嘈雜的聲音。桑利在寬大的鹿皮椅上坐下,回憶着此處的點點滴滴,那時的塔倫爵士還是他的叔叔,直到他死去,兒子盧斯順理成章的成為了鐵鴉軍一千一百四十二任總司令。

後來,到盧斯受爵那天,還專門帶他來此處轉過,並宣佈這個屋子裏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是桑利唯一的朋友,甚至是兄弟。除此之外,他的世界只有三個人:他的父親母親還有美麗的小妹戴珊。父親艾布特是個雄壯高大的男人,腰間永遠掛着一柄中看不中用的寶劍,小妹說那是他的護身護。至於母親,他只知道母親是世上最溫柔最善良的女人,然後盧斯殺了她。他至今記得那個下午,血泊里母親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離開這兒,好孩子,他們會把你當成惡魔。他的眼睛不知何時模糊成了一團,院裏傳來一陣喧嘩聲。桑利心頭一緊,盧斯已經回來了嗎?得走了。

營堡的門是一條小小的甬道,距離院子大概有四五米的距離。桑利站在內門一側,頭顱正好頂到石板。夜風中飄蕩着爭論聲,他聽見了一聲來自於女孩兒嗓音的尖銳叫喊。

“怎麼是個女孩兒?軍營里有女孩子?”桑利聽着外面的對話,那個嗓音細膩的男人說出一句“這是大領主的家眷”,他的心臟彷彿一震。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柔弱,但她的話語下似乎掩藏着某種不安。她在責備這幾個士兵虐待了領主的黑馬,難道是那匹黑馬么?那它的叫聲可真狂野。

他還在沉思,只聽見外面的女孩兒在吼着,“….否則你們都要死!我要讓父親弔死你們!死!”這讓他更懷疑了,碩大的心臟砰砰跳。如果是盧斯的女兒,那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外面的求饒聲哭天喊地,那匹馬已經停止了嘶吼和咆哮。

“這孩子莫非是盧斯的女兒?”他正在遲疑着。離開艾瑞卡薩城已有十三年,如果是他的孩子,那她最大也就十三歲的樣子。

“誰?誰在那兒!”女孩兒在暗夜中大聲叫喚,“快出來!”

這聲音是憑空而來,婭妮簡直害怕極了。她像一個在迷宮裏摸索道路的盲人一樣,前後左右來回踱步。四周除了灰暗的夜色,粗糙的地板,古舊的石樓,什麼都沒有。

“你是公爵的女兒,”桑利從門洞裏走來。那低沉的語氣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對吧?小姑娘?你很有一個領主之女的氣勢哦。”

營塔的門洞前,有一幢巨大的身影。身影的頭幾乎比門高,身子也跟門一樣寬。陰影覆蓋在他龐大的身軀下,手握在腰間明顯是一把兵器似得長東西。院中並無火炬和光亮,聲音在門裏迴響,腔調平緩,卻似從深淵傳來的威嚇。婭妮看着他一直走下台階,早已嚇得說不出話。

當他走近婭妮的時候,婭妮仰起頭來,注視着面前比她高三個頭的人。站在這片陰影之下她有些發抖。父親本是她印象里最高的人,可這人竟比父親還高一頭。

“我在問你話呢,可愛的小姑娘,”桑利用馬腿似的手臂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你最好老實回答。”如果真的是,要感謝盧斯的女兒有個接父親回家的好習慣。

一輪半月高懸在營堡的上方,又似乎就在他的耳旁。灰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婭妮已驚恐地說不出話。這人藏在父親的營堡里,必是不懷好意。他如此高大,簡直像床邊故事裏的邪惡巨人…

“你…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恐懼導致遲疑,婭妮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是憂心忡忡地看着地面。她只有一種感覺,就是這道目光能殺死自己心中的希望。

除了恐懼,桑利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出那種固執,任性,以及…些許憂傷。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首先要確定這個女孩兒是不是盧斯的女兒。

“哦?”夜色里,桑利狹長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死死注目着她。

她身上是一襲黑色的斗篷,穿着華麗的黑呢子束腰外衣,儘管有點臟。那秀出完美腿型的馬褲…雖說不是女孩子的服飾,但穿在她身上卻恰到好處。一頭淺金長發,棕如瑪瑙的眸子,因為害怕而有些喘息起伏的胸口…她真漂亮,不會錯的,就連頭髮的顏色也和盧斯相同——亮眼的金白色。

“到底,有什麼事...”他可能是想殺掉我,婭妮盯着他握刀走來,完全看不出這目光是男人在欣賞女人,只是在暗夜裏覺得發冷。他太高太巨大了,還有那把刀,就像惡魔故事裏的巨人劊子手。她故作鎮定,但身體已經瑟瑟發抖,不知覺後退了幾步。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看着比十三歲更大,高聳的瑤鼻,腮部微微泛紅,嬌艷欲滴的小唇,美麗的下巴。高大的桑利有些臉紅,夜色替他遮掩住了表情。這樣去想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兒,理應羞愧。

“我父親馬上就會回來,”婭妮無辜而恐懼地望着他,“你是誰?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是想要錢嗎?”

“不,我只是要把你擄走,”桑利搶着說,“而且你敢大聲說話,引來你父親的那些小朋友,”他將一柄巨大而可怕的長刀從那棍子裏拔了出來,在月光下閃耀得猶如一道冰河。“我就一刀殺了你!反正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害怕頂不了任何用,黑鋒就在旁邊。看似柔弱的女孩兒已經拿定了主意,扭頭就要上馬背。但巨大的身影搶先抓住了她的脖子。

“你鬆手,你放開我!”她一邊將雙手伸到腦後拍打,一邊扭動着身軀掙扎,她哭喊道:“我求你,你放了我。我要等我的父親,我要救媽媽!”

“放手?”桑利的聲音平淡地好像一杯水,“我萬里迢迢趕到這兒,目的就是來找你,盧斯的女兒。”他一隻手將她像一隻小兔子一樣夾在腰間,婭妮用頭撞他的肚子,兩腿不住的撲騰着。

烏雲積久,雨點從天上突然飛瀉,剎那間雷聲大作。雨不大,但也不小,滴落在身上猶如針刺。長街有幾十米寬,對面既是通分南集的大道,這場雨下得很及時。連續響了幾個雷,閃得他眼睛有些花。夜風冰冷,此時再不找個落腳的地方,這女孩兒必定會受寒。

看他毫不費力地跨上黑鋒的背,婭妮哭泣着訓斥黑鋒,“黑鋒!你怎麼能讓他騎上去,你背叛我!”她轉而繼續問,“什麼‘盧斯’?你放了我!你根本就抓錯人了!我不是什麼盧斯的女兒!我父親是鐵鴉公爵埃德蘭!我要救我的母親,你…”

“哦?你是給你親愛的老爸起了個新名字么?”桑利冷哼一聲,怕她叫的聲音太大,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他用事先準備好的毛巾堵住她的嘴。婭妮絕望地哼哼着,像個暴躁的男孩兒來回用頭撞馬上的人,甚至是馬。桑利左手夾好她的身軀,用大氅蓋住,只留下一個憤怒地臉在外面。他右手抓起韁繩。剛想把韁繩盪起來,黑鋒已經踏飛馬蹄,像一柄利劍衝出營地。

婭妮在他的大氅里像個粽子,感覺臟腑里要被他勒出血來。黑鋒在雨中的夜路里狂奔,道路上的街景迅速被甩在身後,桑利俯身緊緊握着韁繩,發現這匹馬完全就沒在理他,只是自己跑着。家家戶戶都亮着火光,有得直接在院子的雨棚下里燃起篝火取暖,也為他們的腳下映來一絲微弱的光。但黑鋒完全不需要。

“這馬,簡直跑得比豹子都快。”他在心中暗暗驚嘆,世間真有如此駿駒。這才一個打眼兒的功夫,它就穿過了好幾條街。這匹黑馬的蹄下不停地響起“嗒嗒嗒”的悶聲,聽起來甚至不像是蹄鐵。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頭上的髮際好像從後面被人用手抓住,風在耳邊呼響得跟雷聲差不多。又是一道白光,大雨拍打在臉上,濕在腦門兒上涼得卻是全身。馬兒縱身一躍,跨過積水的坑窪,落地之時桑利感覺自己要摔下去。它到底要去哪兒?這條路與前面不同,又有寬大華麗的尖頂石屋,還有長院兒的小土坊。

他突然想起來,盧斯家就在南集靠近匠城的位置,以前離他的家堡不遠。如今那個被自己稱為家的地方,早已被夷為平地。他冷冷地望向前方,這匹馬是要帶她跑回家么?有何不可呢,他正準備一把火燒了那裏,反正尊貴的鐵鴉公爵現在又不在家。他冷笑一聲,至於殺不殺他家的人,那就要看自己的心情了。

南集大道是一條直通南面的大路,馬兒疾穿過一條短巷,在偏窄的道路里踏上一處被雨水淹沒的荒地,又再拐到一條新的泥濘大道。夾在腰間的女孩兒仍在“嗚嗚嗚”個不停,這馬的速度實在太快,雨打在臉上讓桑利煩的想動怒。

“別再淘氣了,小姑娘!不然我就給你扔下去,只帶着你漂亮的腦袋瓜走。”他低下頭,狠狠的威脅婭妮。

可他後悔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美麗而委屈地大眼睛可憐地盯着自己,好像會說話。睫毛下面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只是可憐兮兮地斜着臉看他。負罪感席捲而來,他沒辦法,只能扯掉她嘴上的麻木。“該死,你到底想怎樣?”

他又後悔了。

“救命!救命啊!啊啊嗚嗚嗚——”尖叫聲刺破寂靜,周邊的百姓都放下了手裏的食物跟酒杯,紛紛互相詢問剛才的聲音。桑利的動作很快,他黑着臉重新把麻木塞回她的嘴裏,這回就不再盯着她的臉看。黑鋒在黑夜裏飛馳,跳過無數坑地、石頭,桑利從未見過這種自己會往衚衕里鑽還能分辨方位的馬。嫉妒就像毒藥,他卻吃起來沒完。

“反正這馬是我的了,還有他女兒。”他邊想着,邊低頭瞧了一眼。婭妮已經不再掙扎,眼神只是停留在黑鋒的鬃毛上,眸子裏沒有害怕,沒有恐懼,只剩下空洞。

他摘下婭妮嘴裏的布,“又怎麼了,小姑娘!別想你老爸了,”他在風裏低下頭,感覺眼睛被風攜地雨迷濕,“他不要你了,要把你扔在船上飄進大海。”然而他的話並沒有效果,女孩只是因為冷得有些發抖。

黑鋒漸漸放慢了步子,那座黑壓壓的石堡近在眼前。桑利自然認得出,他小時候到這裏來玩兒過。四周是曠地,左邊是斜坡,右邊是老舊的廢棄大馬圈。很久之前他就嘲笑過盧斯,說這裏住的都是死氣沉沉的傢伙。結果被盧斯打的鼻青臉腫。馬兒緩步行過小橋,幾顆身姿詭異的老樹稍稍遮擋了風雨,離着幾十米遠,屋裏一絲火光都沒有。

“喂,小姑娘,你家裏沒人嗎?”桑利跳下馬,從懷裏把她放在地上,“拿上你的衣服,我要帶你離開,至少要幾年之後才能回來。”要是屋裏有人攔着他,正好解解氣。

婭妮沒有扯下嘴裏那塊抹布,只是低下頭。

桑利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嘿?到底怎麼了啊你?”婭妮毫無表情,但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得出驚惶萬狀。

“走吧,進去拿點什麼,”桑利輕輕推了她一下,“路途很遙遠,你最好跟你媽媽道個別——”他也很好奇,盧斯另外娶了一個什麼樣的老婆。時間完全來得及,只是不知道那匹大黑馬會不會游泳。不會也沒事,他決心抱着它從海河灣游過去。

婭妮拚命地向後跑,寒冷、痛苦,那道門像一張血盆大口,正等着她進去將她吞噬。

“別跑了!”桑利抓住她,不耐煩地吼了一句,“跟我進去,卷好你的鋪蓋,然後我們出發,否則——”

“我不進去!我不進去!我要去找父親,你放開我,你放開!”她聲嘶力竭地呼喊着,就像一頭受傷的小野獸。桑利重新用臂膀扣住她,她就繼續用頭撞他的下巴。“放了我!放了我!父親會殺了你,你這個蠢貨。”

“他曾經的確想那麼做,”桑利把她夾立在身側,直視少女的眸子,“只是沒成功而已。如果這次沒有大賢者的命令,我一定找你老爸報仇。”婭妮聽不懂他奇奇怪怪在說什麼,只是死命掙扎。

“這是?”院中橫卧一人,雨水將血液匯成一個小流,臉部已經淹沒在雨中,勉強能辯出是個死去的老婦人。“發生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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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與霧Ⅰ:斗篷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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