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婭妮(下)

第三章 婭妮(下)

凱拉娜緊緊閉上了右眼,淚水穿過血痕淌在婭妮的手上。

“母親?”呼吸停了下來,婭妮也不再哭泣。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她的表情定住,拿起斧子轉身沖入自己的房間。不管那醜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都要把它砍成稀巴爛。剁去它的四肢,弄瞎它的眼睛,把它裝在罐子裏折磨到死!

又有什麼用呢。斯人已去,不會再有人逼着她梳頭髮,在夜裏為她講故事,裁出漂亮的裙子,輕唱動聽的歌曲。無論生命有多漫長,母親都已經離去,這個世界由她帶來的美好,也全部消散而終。

“滾出來!你這狗東西!”當她踢開木門時,房間裏已經沒了那怪物的蹤影。地上和床上滿是綠色的液體,一直灑到窗沿。它從窗戶逃跑了。這隻骯髒的小畜生受傷了,逃到林子裏去了。她必須要找到它,找到它的同類,當著它的面殺死它的爸爸媽媽,把這些噁心的東西全部屠戮殆盡!仇恨在她的胸腔燃燒,雙目幾乎眥開了眼眶。

“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啊啊!”婭妮絕望地咆哮着,淚水再次蔓延開來。她已不敢再回頭。因為那個最愛自己的母親,躺在地上已經死去。

父親,父親!她從窗戶跳了出去,頭也不回的往家門外跑。

這回,她沒有像剛才那麼怕了。她告訴自己,這兩位老人還有母親其實都沒死,只要找到爸爸,他肯定有什麼主意。父親會用出拯救生命的魔法,這是她親耳從城裏聽見的。“梅麗爾女士,”她小聲說,“我等等就回來啦,你跟本傑先生別怕。”她緊緊握着手裏的斧子,四周除了空氣和風,什麼都沒有。

“父親,父親。”父親在東郡營地,今天他的副官來過,他親口說過:父親在那兒參加軍團的聚宴。我得立刻找到父親。她繞過老梅麗的屍體,發了狂似得奔跑。

夜色灰沉,道路仍然還清晰。街上的火光仍然明亮,老百姓們依然在慶祝,甚至還有孩子們玩耍的聲音。地歡笑聲從寬敞的南集大道傳來,聽得見幾個漢子在吹噓不清不楚的東西。這些聲音就像事先準備好了一樣,摧毀她的神經。上的淤泥把裙子弄的更臟,她越跑越快。

一聲響徹天際的巨鳴傳來,像似雷聲,更像是地震,只有一瞬。婭妮的腳下一滑,但完全沒有注意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緩下腳步。

火光黯淡,狗吠聲傳來,越叫越響。巷弄越來越多,坑窪里的泥水把世界映成了灰白,泥巴散發出來的味道像鮮血。她有些喘不過氣,但絲毫沒有放慢速度。她跑的夠快,但這條路像被施加了魔法,不管怎麼跑也到不了盡頭。她本不怕狗,但這些叫聲此時更像鬼林里的怪獸怒吼。它們磕響獠牙衝過來,無休止地在身後追趕着。這些怪物是一夥兒的,她想着,它們打算阻止我去找父親,想在路上把我吃掉,讓母親還有兩個老傭人都無法得救。它們不會得逞的,我會殺了它們,她擦了擦眼淚。

大劇場就在眼前,東匠大道也近在咫尺。只要再往前一直跑,就能看見鐵鴉軍的營堡。

她放慢了腳步。汗水跟淚水佈滿面頰,劇烈的奔跑讓她漲紅了臉。媽媽死了,然後她就這樣跑過去告訴父親…告訴父親,那個摯愛您的妻子,已經被一隻醜陋的畸形怪物殺死了嗎?心臟似乎停止抽搐,只余疼痛。她蹲下身來哭,苗條的少女身子好像路邊枯萎的彎橡樹。

“快點兒!收隊了!”伴隨着號令,東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靴踏聲。腳步聲急促,伴隨而來的還有盔甲的叮叮噹噹聲。婭妮再靠近時,隱約能看見大隊的士兵湧入營堡,看樣子是出動歸來。士兵們三隊一組,清一色的銀色鐵甲還有整齊的步伐,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事。交頭接耳地議論聲從身後傳來。

今夜是士兵歡醉的節日,而他們卻全副武裝出行。婭妮有不詳的預感。難道是父親也出什麼事了嗎?她的雙腿在原地打顫,下顎也不停地在抖動,敲打着牙齒。不,不會的,父親並非普通人,怎麼會出事?她再次擦乾眼淚,揉了揉發腫的雙眼。

“恕我冒昧的打擾,”她平靜而禮貌地詢問着,從未如此知書達禮過,“我是…大領主的家眷,他的妻妹。”她個子高挑,看起來像十六七歲了。況且這種話也沒人敢亂說出口,她鼓足了勇氣。你要隱藏你的身份,婭妮,父親曾如是說。

黑暗會支配你的神經,別讓它得逞。父親不止一次說過這句話,但此時腦海里出現的是那個在聖廟地下的父親,他靜靜地看着墓雕上的人,細語如絲。她一直默念着這句話。這一切都讓她感覺不安、害怕,在見到父親之前,她誰都不能相信。

聽到了她的聲音,後面幾個圍在一起議論的軍士都楞在原地。他們的神情很嚴肅,其中幾個臉色疑問、驚訝,還有的在觀摩她的美貌。人群里一個稍具禮儀的衛隊長走過來,大概三十多歲,有一頭亂蓬蓬的頭髮,象徵著隊長身份的交叉劍正印在胸前。

他舉止紳士地問道:“尊貴的小姐,您是要找領主大人嗎?”

婭妮點點頭,說道:“我來找我的…姐夫,他錯過了晚飯的時間,我的姐姐…很傷心。”母親跟她一起到外面的時候,總說自己是她的“姐姐”,這樣能顯得更年輕。母親您一定要好起來,我們去吃甜甜的棗糕。

“抱歉,小姐,剛才發生了點意外。有一頭巨型野豬撞上了城門,把固在城門五尺的鋼釘都震脫了,差點沒讓它闖進來,”老兵摘下頭盔,露出狹長的眼角,“您的姐夫帶領士兵擊斃了那隻大傢伙,這會兒還在城門口指揮補救措施,防止等會兒再有什麼突發情況。今早我們捕獲了一隻母的,比這個還大,八成是它的配偶…”

“巨型野豬?”不能,絕不能。父親的副官說過,他們的晚餐是野豬,野豬只是晚餐而已。“他沒有受傷吧?”婭妮向女神乞憐着,希望能聽到滿意的答案。

“當然沒有,美麗的小姐,”老兵笑了笑,然後敬重地說:“他可是我們布瑞士人最英勇的戰士,神的後代。那頭大野豬選擇在今天撒野,實為不明智。它挨了大人幾拳頭就死了。”他將頭盔抱在一側,鞠了一躬,“很榮幸認識您,小姐,我叫加里?格林。您可以到領主的營塔里等候,稍等一會兒。”

“謝謝您,我叫阿妮?雷蒙娜德。”雷蒙娜德是母親的姓,而她正躺在血泊里。婭妮微微有些鼻酸,但強行忍住了。

“大領主的營塔在這邊,”加里將手勢打向後方,“請跟我來,雷蒙娜德家的美麗小姐。”

這裏她來過很多次,但一次也沒進去過。泥濘的街道被她甩在身後,前方聳立着營堡的最高塔,可以看到兩側的營院中有火光飄動,士兵們正各自回到值夜的宿舍。

她原本以為這些士兵會質疑她的身份,逼她說出自己是領主之女的事實。但思來想去,如果謊稱自己是領主的親屬,他們都不能相信,更何況是領主的女兒呢?眼見這番光景,她只盼望父親能早點兒回來,然後告訴他母親受了傷,讓他趕緊回去救母親。是很嚴重的傷,但是還有救。

營塔傳來幾聲異樣的嘶鳴,似馬非馬。這聲音過於熟悉,她不禁脫口而出:“黑鋒?”

“您認識它?”走在前面的加里一愣,然後拍拍額頭,“哦當然,它是領主的寶駒‘黑爵士’…您自然認識。從我入伍那天,就看見大人騎它了。它的叫聲很雄壯,對吧?我們騎的馬可不會這樣吼。”

堡壘門口,幾個士兵用繩索捆住了黑鋒的身子,這匹高大而強壯的馬憤怒地想掙脫綁在石柱上的兩條鐵索。鏈的一端已經被扯斷,很難想像它究竟有多大的力氣,只是一匹馬。它張口咆哮着,發出比馬鳴更狂野的吼叫,士兵們都一臉恐慌。誰都知道這匹馬是大領主的心頭肉,吃的都不是草料,而是青菜。就連睡的地方,都比他們好。稍有什麼怠慢,被責怪下來誰也擔待不住。

“住手!住手!”婭妮悲傷地看着黑鋒。她從小跟這匹黑馬長大,它就像她的家人一樣,“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呀!”她沖了過去,推開幾個士兵擋在他們的身前,摟住它的脖子。這時,黑鋒把瑪瑙般的眸子轉向了她。這匹比地龍還高上一頭的巨獸,前一秒還在暴怒地嘶鳴,這會兒竟然立刻安靜了下來。

馬兒直直站在原地,婭妮心疼地摸摸它的鬃毛,用臉頰貼着它的脖子。黑鋒也是她的家人,為什麼這些人要欺負她的家人?母親還在那兒等她,還有老梅麗,本傑先生…她又想哭了,仍然忍住淚意。

士兵們還在一臉發懵,沒來得及開口,加里使個眼色,示意讓他們退下,“這是大領主的家眷,與大人的愛馬很是熟悉,你們暫且先退下吧。”

一股巨大的暗流,從裂開的虛空中湧出,就像血液裹上了一層濃濃的黑霧。黑暗似乎要將她淹沒,讓她無法喘氣。

“不許走!”她尖銳而低沉的聲調猶如怒狼的嗥鳴,劃破長空。驚住了在場所有人。“你們,要給它跪下道歉!”她的眼睛猛然睜大,“否則你們都要死!我要讓父親弔死你們!死!”

黑暗會支配你的神經,別讓它得逞。她控制不住了。深淵裏有人在輕輕呼喚她的名字,細膩而溫柔。這會兒,她美麗的眸子突然變得滿是殺意,牙齒被咬的嘎嘣響。

昏暗的天空又開始流淚,幾滴雨點落在她的臉上。

幾個士兵聽到她的嚎叫全都嚇得面無血色,就連加里也直哆嗦。這位大領主的“妻妹”嘴中所說的“父親”,說不定就是國王了。可國王有女兒嗎?他不知道啊。但鐵鴉公爵歷來都會隱匿家室,人盡所知。他很少與人交往過密,誰也不敢詢問關於大領主的事。軍中一度盛傳,瑞文家族的人已經不在艾瑞卡薩生活,搬到繁榮的波里斯去了。但她姐姐是能嫁給大領主的女子,說不定是其他王國的公主。這女孩兒可尊貴着呢,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我們!”

“夫人,請饒命!”

“我們不敢怠慢‘黑爵士’,您要相信我們!”

目瞪口呆之後,士兵們暴風用驟雨般的哭音致歉。

怒意不再上涌,婭妮冷靜了許多,表情絲毫不亞於這些人驚訝,對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難以置信。她在院子裏看見老梅麗的屍體,在廚廳看見本傑先生的屍體,然後在廳堂里看見母親死去,然後把怨氣發泄在這群可憐人的頭上。不,他們都沒死,只是受傷了。

加里主動解釋道:“女士,這些鏈鎖都是領主親自綁上的,我們自己哪敢吶!今天城哨響的時候,部隊集結得很快,因為兩長聲代表着巨獸來襲。您也應該知道,領主大人是那些怪物的剋星,往往要第一個趕到事發地點。”他吞了口唾沫,“但今天,‘黑爵士’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硬生生把大人從鞍座上甩了下來,連續幾次。時間倉促,領主大人只能換了匹馬再走。”

胡說八道,婭妮傷心的想着,父親不可能給黑鋒綁起來。黑鋒什麼都懂,它也從不惹別人生氣,也不像其他的馬那樣臟。

“父…有意思,”婭妮慌忙改口,摸了摸夥伴的鬃毛,“黑鋒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它怎麼了?”

“大人說它正處於發情期,”加里說,“因此性情有些不太穩定,畢竟它也只是個動物。您得小心,別讓它傷到你。”

騙子!黑鋒才不是那種野獸,他不會傷到我,也不可能因為想念母馬而把父親摔到地上。這是謊話,婭妮不想再跟他們費唇舌。“格林先生,讓您的屬下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從小就跟黑鋒一起長大,我保證它會安靜下來的。”

惹不起當然躲得起,他拍拍幾個傻跪在地上的士兵,然後朝她鞠躬,“那請您多加小心,在下告退。”

他們走後,四周也安靜了下來,腳步聲和鐵皮撞擊的聲音通通不見了。領主的營塔院變得靜悄悄的。她痴痴地撫摸着黑鋒的鬃毛,美麗的臉龐掛滿了憂傷。她要在原地等着父親回來。

“走,離開這裏。”一個聲音傳來,不知源於何處。

婭妮驚恐地向四周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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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與霧Ⅰ:斗篷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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