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妖邪禍世斷亂離
謝貽香聽得一子說出“潛龍”二字,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彷彿曾在哪裏聽說過,而且還不止一次,但情急之下一時卻又想不起來。眼見這道足以毀天滅地的巨浪繼續逼近,離眾人所在的金陵城已不過十餘里距離,所經之處,巨浪后牽引着滔天的洪水已將一切吞沒其中,她陡然驚醒過來,向身旁的得一子詢問道:“你是說這……這長江大潮,是你弄出來的?”
只見得一子傲然一笑,血紅色的瞳孔中迸現出無比的狂熱,揚聲說道:“我早已說過,金陵城——便是那個傢伙的葬身之地!我正是要讓他在的即將得手的最後一刻功敗垂成,在他最為得意之際突然跌落無盡深淵!哈哈哈哈,狗賊……你以為我當真要‘火燒金陵’?蠢材,你爺爺我是要‘水淹七軍’!”
伴隨着得一子的話音落下,謝貽香急忙再問,卻聽巨浪奔涌聲中,金陵城東面又響起一陣陣地動山搖般的炸響,卻是佈置於“外城”東面觀音門到仙鶴門之間城牆內的數萬斤火藥如期引爆,從而將這段長達一十五里的“外城”城牆徹底炸毀。其聲響之大、動靜之烈,就連謝貽香自己也聽不見自己說的話。
而此時城外那數萬叛軍,也終於在暴雨中看清了來自東面的威脅。試問如此雄壯的一道巨浪翻卷而來,白花花的潮頭竟有半個金陵城城牆那麼高,莫說是肉胎凡人,即便是停泊在岸的一眾“飛虎神艦”,面對這等堪比海嘯的滔天水勢,也不過是一片片孩童折出的紙船,頃刻間便會被大水衝散成碎片殘骸。
驚慌失措之際,不少黑甲軍士隨即醒悟過來——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登上眼前這座金陵城,躲到二十多丈高的城頭避難,否則定然是死路一條,水性再好也是白搭。一時間成千上萬名黑甲軍士便同時擠向那數十架雲梯,爭先恐後地往上攀爬。而先一步登上城頭的少量黑甲軍士,眼見撿回一條性命,已然謝天謝地,哪還記得什麼“清君側,誅奸佞”的軍令?
只可惜城下黑甲軍士的動作再快,也趕不上奔涌而來的這場滔天大水。由於“外城”東面的大段城牆已被炸毀,在這道高達十餘丈的巨浪面前,整個金陵“外城”便再無屏障可依。伴隨着巨浪奔行過處,渾濁的洪水頓時洶湧而至,一股腦衝進城中,從而將整片金陵“外城”淹沒,其水勢少說也有數丈深淺。
緊接着潮頭巨浪繼續往西挺進,終於撞上金陵“內城”東面的城牆。謝貽香等人此時雖是在西北方向“內城”與“外城”重疊的這一段城牆,並非首當其衝,但在水勢瘋狂的衝撞之下,整個“內城”城牆都在劇烈搖晃,不少軍士站立不穩,紛紛摔倒在地,扯着嗓子呼天喊地,當中更有不少大小便失禁者。
幸好金陵“內城”城牆足夠堅固,到底還是擋下了潮頭巨浪的猛擊、攔下了滔滔不絕的洪水,從而將這道高十餘丈、寬十餘里的巨浪硬生生從中分割開,貼着“內城”南北兩邊的城牆繼續往西奔涌。便在浪潮經過謝貽香等人所在的這段城牆時,城外那數萬黑甲軍士,連同什麼“飛虎神艦”、雲梯車、火炮車、投石車等等,便如同塵灰之於泰山、水滴之於滄海,只在眨眼間便被巨浪一股腦捲入其中。待到潮頭過盡,後方的渾濁的大水奔流不息,整個金陵“內城”之外皆已淪為一片汪洋,任憑黃豆大小的雨點不斷砸落,翻卷着大片船骸和黑甲軍士的屍身。
面對眼前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水,城牆上眾人哪還說得出話來?無論是爬上城頭死裏逃生的黑甲軍士,還是守城一方殘餘軍士,都被嚇得魂飛魄散,相繼跪倒在地,全然忘記了片刻之前雙方還在你死我活的廝殺。可想而知,今日一早從東南方向攻入金陵“外城”的一十二萬叛軍,此時顯然還來不及攻破“內城”,伴隨着“外城”東面的大段城牆炸毀、巨浪牽引的洪水湧入,自然也無法倖免。當中的什麼古鎮海、唐先開、辜鴻漸、紀文峰這些所謂的恆王麾下“十二天王”,連同麾下所有將士,在這等天災、天怒、天威面前,絕無絲毫生還的可能。
如此一來,此番兵臨城下的二十萬恆王叛軍,便果然如同得一子所言,於今日午時在這場滔天大水之下化為烏有,蕩然無存!而那潮頭巨浪來得快,去得也快,衝過金陵“內城”之後其勢不減,又一路繼續往西奔涌,將所到之處盡數淹沒。待到巨浪衝著長江上遊方向去得遠了,震天的轟鳴聲才漸漸消失,只剩暴雨持續傾瀉,不停打落在水面之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貽香渾身一顫,陡然驚醒過來。只見城牆之外的金陵城四面,奔流的洪水已將二十餘丈高的“內城”城牆淹沒了近三分之一,兀自在暴雨中翻卷激蕩。如此水勢,莫說恆王那二十萬叛軍,即便是金陵城附近長江兩岸的黎民百姓,想必也有不少在這場百年甚至千年難遇的大水中遭受了滅頂之災。幸好得一子早有預見,將“內城”一十三道城門用銅汁封死了全部縫隙,所以水勢倒沒怎麼漫延進來,只是在城內積起過膝深的水,其間百姓以及“皇城”、“宮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皇帝皇后,倒是安然無恙。
看清眼前這般局面,謝貽香不禁倒抽幾口涼氣,先是確認眼前這一幕並非夢境幻覺,然後才向身旁的得一子再次確認道:“這場水……當真是你弄出來的?”只見得一子眼中已恢復成了那對灰白色瞳孔,大步走到城牆邊的箭垛前,得意地欣賞着自己這一傑作,沒好氣地回答道:“廢話!”
謝貽香默然半晌,這位鬼谷傳人雖已兌現承諾,果真掃清了圍攻金陵的所有叛軍,可是對於如今這一結局,她心中卻無半分獲勝的喜悅,反而生出一絲莫名的恐懼,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只是可惜了金陵城附近那些無辜百姓,你這場大水,只怕……只怕也害了十餘萬百姓的性命……”
誰知得一子聽到這話,頓時哈哈一笑,笑聲中滿是不屑和嘲弄之意。只聽他揚聲說道:“十餘萬百姓的性命?笑話!何止是這金陵城附近,從長江入海之處的松江府開始,沿途的崇明、通州、江陰、泰州、鎮江、揚州,一直到此間的金陵,這連綿六百餘里的長江兩岸,再算上金陵西南的滁州、太平府等地,命喪於這場大水的百姓,何止千萬之數!”
謝貽香一時沒聽明白,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得一子又是哈哈一笑,不屑地說道:“此乃東海之水倒灌進長江,否則你以為如此壯觀的大潮,卻是從何而來?我是說,潮水這一路所經各地,沿岸百姓當然無法倖免,陪葬的有上千萬甚至數千萬人!”
這話一出,謝貽香只覺腦海中“嗡”的一聲巨響,終於聽懂了得一子的意思,結結巴巴地重複說道:“你……你是說這水……這水是從東海而來,順着長江倒灌至此?那麼從松江府到金陵城……不對,一直到西面的太平府,這一路長江沿岸的百姓……他們……他們……”得一子看也不看她,高昂着頭望向城外暴雨中的滔滔大水,傲然說道:“兵者,兇器也。兩軍對陣,無論勝負,皆要付出代價!此番我挾必敗之局,以一己之力篡改天地,翻轉乾坤,不但令二十萬恆王大軍消弭於無形,更叫那個傢伙的多年來的經營功虧一簣,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放眼華夏萬古,便只有我一人能夠辦到!不過是犧牲些無用百姓,又有何妨?”
對於得一子這番說辭,謝貽香自是難以接受,直聽得不住搖頭。要說自古以來無論開疆拓土還是保家衛國,但凡是行正義之師,歸根結底,無一不是要拯救黎民於水火,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豈有因一時勝敗之爭屠戮無辜百姓之理?
她越想越覺得迷茫,言思道唆使恆王謀反,此舉固然大逆不道,但無論是寧義城鏖戰對百姓秋毫無犯,還是江浙沿海奮勇清剿倭寇,又或者是此番大軍偷襲金陵,試圖以最小的代價改朝換代,細論起來,其實倒並未如何禍害百姓。
反倒是眼前這個鐵石心腸的小道士,所思所慮,一舉一動,全無半點仁義道德可言。看似要保江山社稷,實則卻只是要和言思道爭個輸贏高下,為求一己之私慾,不惜引東海之水倒灌長江,從而令長江沿岸上千萬甚至是數千萬無辜百姓陪葬。試問如此傷天害理的手段,縱然能保全江山社稷,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又或者說,倘若眼前這一戰,一定要犧牲數千萬百姓的性命才能獲勝,那麼……這一戰又何必要勝?便應該讓他恆王進駐皇宮,登基繼位、君臨天下?
想到這裏,謝貽香心中的是非對錯已被徹底摧毀,整個人也接近奔潰。再看眼前這個身穿漆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此是雖是背對自己,也能猜到他臉上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令她心生反感的同時,更無端覺得有一股妖邪之氣沛然而生。
一時間謝貽香越想越覺得不對,回想起自己和這小道士之間的點點滴滴,從蜀地初見,到墨塔重逢,再是寧義城相遇,最後一路走到今天,其間得一子的一切行事做派,豈非正是妖邪之輩?只不過因為他一直是在針對言思道行事,每每與之相反,這才顯得好像是在相助於自己,從而令人誤將他當做了好人?
不知不覺中,謝貽香心中思索,手中亂離已緩緩舉起,嘗試着要往眼前這個背對自己的小道士身上劈落;然而猶豫許久,這一刀卻始終劈不下去。伴隨着大雨繼續澆灌,城外洪水翻卷不休,再想到數千萬無辜百姓命喪於得一子惹來的這場大水之下,伴隨着又是一道閃電照亮天地,謝貽香猛一咬牙,亂離終於在雷聲中徑直劈落!
不料謝貽香剛一發力,亂離卻彷彿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道與她抗衡,無論如何也不肯往得一子身上劈落,就這麼僵持着停頓在半空中;任憑謝貽香如何使勁,緋紅色的刀身始終紋絲不動。
要說似眼前這般詭異的情況,謝貽香倒不是第一次遇見了。記得當日在寧義城緝拿那號稱“人廚”的女童時,謝貽香的亂離便有過好幾次不聽使喚,同樣也是無論她怎麼發力,亂離就是不肯向那女童劈出。事後得一子聽聞此事,倒是有過一番解釋,說謝貽香的亂離在鑄造之時曾以人血祭刀,是以存有靈性,而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當時又得寧義城“天地人”三者加持其勢,所以令亂離生出了畏懼,這才臨陣失控,不敢向對方發起攻擊。
倘若這一說法當真成立,此時亂離再次失控,說什麼也不肯向得一子身上招呼,那同樣的道理,眼前這個號稱鬼谷傳人的俊俏小道士,豈非也是貨真價實的妖邪之物?謝貽香早已心亂如麻,整個人也已接近崩潰,再加上本就有為民除害的念頭,當下更是將心一橫,咬緊牙關用上渾身力氣,一刀劈向得一子的後頸。
然則也不知是亂離刀身上隨之生出的抗拒之力,還是謝貽香心中到底拿不定主意,全力劈落的這一刀,終究還是偏了幾分,正中得一子身旁的城牆,刀鋒徑直沒入磚石之中。緊接着但聽“啪”的一聲清響,卻是謝貽香慌亂中使力不當,這柄由師父刀王親傳的寶刀,竟然當場斷作兩截,將上半截刀身留在了城牆磚石之中。
要知道謝貽香自從技成以來,可謂刀不離手,這柄亂離幾乎已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時刀身突然斷裂,驚訝間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背對他的得一子聽到身旁動靜,已然轉過頭來。眼見謝貽香這般舉止,得一子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頓時臉色大變,厲聲喝問道:“你要作甚?”
謝貽香本就是一時間的衝動之舉,面對得一子的當面質問,頓時急得連連搖頭,說道:“我……我……”下意識地往後退避。得一子直氣得渾身發顫,一張臉更是抽搐得變形,搶上幾步再次逼問道:“你……你要殺我?為什麼?難道……難道就因為那些螻蟻的性命?”
謝貽香被為氣勢所震,只得矢口否認,說道:“不是……不是……”整個人則拚命往後退避,卻被地上橫七豎八的軍士屍體一絆,頓時往城牆邊滑倒。恰逢此間城牆曾受叛軍火炮轟擊,邊上箭垛早已塌陷,全無屏障可言。得一子見謝貽香整個人徑直往城牆外傾斜,雖是狂怒之際,也不由地衝上前去,伸手要將她拖拽回來。
誰知謝貽香到底是習武之人,眼見自己倒向城外,轉眼間便要跌落城下,身子已下意識地將重心一移,立刻定住了身形;與此同時,得一子也伸手抓住她的肩頭,用力往回拉扯。謝貽香此時已對眼前這個小道士心生恐懼,正恨不得躲他越遠越好,被得一子這一拉扯,急忙用力掙脫。混亂間但見一道緋紅色的光華自大雨中閃現,卻是謝貽香掙扎中手裏的半截亂離不經意揮出,當場便有鮮血飛濺,將得一子的一條右臂齊肘割斷!
這一意外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無論是謝貽香還是得一子,都嚇得僵直當場。緊接着斷臂之痛傳便得一子全身,頓時令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四下軍士聽到聲音,這才注意到爭執中的兩人,相繼圍攏過來。慌亂中謝貽香便像是個闖了禍的孩童,連忙丟掉手裏的半截亂離,顫抖着辯解道:“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只見得一子劇痛之下,原本俊俏的面容已扭曲得猙獰可怖,慘白的面頰在雨水的沖刷下,更是不見一絲血色,兀自捂着斷臂處來回盤旋。四下眾軍士正要上前救助,不料他二人本就身在損毀的城牆邊上,得一子這一踉蹌踱步,當場一腳踏空,整個人已從箭垛損毀處跌出城牆,徑直往城下洪水中掉落。千鈞一髮之際,一旁的謝貽香情急之下,一時顧不得細想,全副心思只想着救人,當即如箭一般衝出城牆,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得一子胸前衣襟。
然而謝貽香雖然抓住下墜中的得一子,但自己此時也已身在城牆之外,兩個人依然是往城下洪水中掉落的結局。慌亂中謝貽香空着的左手便往身後亂抓,想要找尋借力之處,不料竟果然抓到一物。原來那親軍都尉府的辛統辦身為此戰監軍,聽到得一子的慘叫,急忙趕了過來,眼見得一子和謝貽香相繼跌出城牆,他急忙以雙腳勾住城牆邊緣,同時探出自己的金絲長弓,想要用弓弦將謝貽香套住,正好被慌亂中的謝貽香稀里糊塗抓住了弓背。
當下謝貽香便握緊辛統辦的弓背,在半空中借力穩住身形,同時右手發力,抓緊得一子的道袍衣襟努力將他往上提起,吃力地說道:“先……先上去再說……”卻見半空中的得一子已不再叫喊,只是用那對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視着自己,眼神中全無喜怒哀樂,便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
謝貽香只覺心中莫名一慟,竟不敢與他對視,只能死死抓緊得一子的衣襟,轉頭招呼上方的辛統辦,要他想辦法將自己和得一子拉上去。隆隆雨聲中,忽聽下方的得一子突然開口,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喃喃自語道:“是我……錯了……錯了……”
謝貽香不禁回頭一看,只見暴雨沖刷下,得一子嘴角處揚起一絲凄涼的冷笑,用一種悲哀又惋惜的眼神望向自己,口中淡淡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原來……是我錯了。你,也只是這世間萬千螻蟻中的一隻罷了……”
說到這裏,得一子已探出左手,一舉解開他腰間那條硃紅色的腰帶。伴隨着腰帶一去,他整個身子便從道袍中滑出,徑直往下墜落,轉彎間便沒入了城牆下方那滔天洪水之中,泛起大圈漣漪,隨即便在傾瀉的暴雨和激蕩的水流中消失不見,蹤影全無。只剩城牆外懸挂在半空中的謝貽香,手中還死死拽着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