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綠館小玲子
老童給匡楚講了許多事情,也給你煤礦上講了許多事情,包括上面的神鬼牛舌,也包括那一次次煤礦事故——他直到一天,有一個小玲子的姑娘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關於小玲子的故事,也漸漸地被大家所熟知,後來形成了下面的文字——
有一個夜晚,在那個故事開始的黃昏,綠館裏沒有客人只有小玲子和蒼蠅。這個時候的小玲子往往是手握蒼蠅拍兒,坐在那兒靜靜地看着蒼蠅在她眼前飛舞,它們喜歡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並不在那裏長久停留,它們喜歡桌面的惟一標誌是不時地飛走,再不時地返回就像外出幹活的民工不時地出走又不時地返回。
有隻蒼蠅從一張桌子飛向另一張桌子落到另一張桌子的醬油瓶上。這時小玲子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僅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時候小玲子都只是靜靜地看它們從哪裏起飛,又在哪裏落下。
她看它們翅膀的顏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腳又如何的靈活麻利。當然看着看着,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一隻蒼蠅在半空飛舞時還是獨自,可是當返回圓桌桌面會突然變成一對。它們變成一對,往往是一隻扎在另一隻的背上,長時間地舞動着翅膀和腿發出嗡嗡的聲音。
每當這時,小玲子會突然站起離開凳子,握蒼蠅拍的手閃電般地舞了起來,隨之屋子裏回蕩起比風短促的嗖嗖的聲音。
小玲子的蒼蠅拍在空中一陣狂轟亂舞時,不是對着某一隻蒼蠅,而是毫無目標,東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剛才還悠閑自得的傢伙,不得不順着綠館珠子門帘的縫隙倉皇逃竄。
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複的局面,小玲子先是靜靜地看蒼蠅飛舞,之後把目光盯到一對蒼蠅上,之後在聽到一對蒼蠅在耳邊拖拉機一樣嗡叫時,神經病發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趕蒼蠅,之後,不無沮喪地關門上鎖轉到后廚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覺,最後對着被自己追趕得無處逃竄、從餐廳逃進睡屋裏的一隻蒼蠅發獃。
在小玲子看來她就是這隻被追趕得無處逃竄的蒼蠅,只不過追趕她的不是人,而是隱在身後看不見摸不着的命運。只不過那命運的蠅拍在風中劃過時,留下的聲音並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聲巨響。
小玲子的身體像車軲轆一樣空轉的時候,往往自覺不自覺就看到了一張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並不清晰彷彿丈夫死後響在耳邊的拖拉機,你不看時覺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細看又什麼都看不見。
在那個故事開始的夜晚,小玲子的面孔不知怎麼就變得清晰起來,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樑骨深深地塌進去兩腮氣球樣腫起來,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塊。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飄進綠館跟在蒼蠅後邊到處亂飛。當她瘋了一樣追散蒼蠅,躲回自己睡屋,她居然隨那飛進來的蒼蠅一道跟了進來。
於是,像掉進懸崖又栽進了水裏,小玲子的臉和枕頭包括她的身體,一瞬間就在濕漉漉的水裏漂了起來,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使她誤把自己的哭聲當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機的聲音。
後半夜,她一點點平靜了下來,彷彿沉到最底再也無處可沉了,彷彿一條魚游到江邊再不回頭便無路可走了,她游回來靜靜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誰都難以想像當這樣的夜晚宣告結束,當遠處地平線上的日光爬過大地射進綠館的窗玻璃,另一個小玲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陽一樣,濕漉漉地升起在綠館裏。
說濕漉漉,是說她一早起來就洗了頭,她從不早上洗頭,她換上了一件暗藍色對襟小褂,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沒有穿過,布紋上的棉絲像剛抽出的麥葉一樣毛茸茸的。
她在哭腫的眼泡上搽了粉,並在臉腮上搽了一層遮蓋霜,尤其她換了一條豆綠色的圍裙,它實心實意卡在她的腰間,現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壩上的新柳。
小玲子從綠館裏升起來,這是一個令人喜悅的時刻,當然喜悅的,也只是那個給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
那個外甥其實是她大嫂的外甥,在窮山溝里上不起學,才十六歲就出來找活兒,來到綠館后一直就像只怕貓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長哥哥對她苦抽抽的一張臉早就有想法了,買賣不能這麼做和氣生財。
而這個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讓他生火燒水打掃門前的草屑和膠袋兒,然後笑着迎來哥哥。
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過來,一個監工的工頭一樣這裏看看那裏看看;然後,端着瓷缽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賣豆腐的馬車和賣豬肉的手扶拖拉機。
在這個濕漉漉的早上,小玲子從綠館裏升起來,但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等待在綠館裏。她買了該買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裝了暖壺裏的水,揭了圍裙,到后廚里跟外甥說了句什麼,就順着辟在門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這對小玲子,無論如何意義都是重大的,這條土道通着的西邊是阮家新村,是她娘家的村子,那裏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大嫂。
雖然與綠館只有兩里地之遙,雖然站在綠館門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樣的房屋、草垛就盡收眼底了,可是小玲子自從住進綠館,還一次也沒有回去過。那天哥哥把她從海邊接回來,直接把她送到綠館,彷彿她與村莊毫無關係。
小玲子穿着新嶄嶄的衣服從東邊走來,一下子就吸引了村裡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們的目光。她們紛紛從院子裏探出頭,葵花向陽似的,隨小玲子的款款走來轉動着腦袋。
村裡人盼小玲子盼得已經沒有耐心了,有好幾次幾個女人找到李小榮說,“咱去看看吧,畢竟人家死了男人。”
這畢竟裏邊,有着另外一層含義,是說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樣。當然,她們指的霸道裏邊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沒把小玲子先送回家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開飯館兒,這件事是有民憤的。
因為情緒比較複雜,李小榮當時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綠館裏又不是住在家裏,萬一以為咱是去下館子呢?”
女人盼着看一眼小玲子,主要是想親眼看看死了男人的小玲子到底是什麼樣子。小玲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裏,差不多被嚼爛了,嚼到後來都有些變味了。
小玲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麼故事,只不過是男人對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鄉下人們理解的地步。
比如為了嬌貴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餵豬又蹲灶坑燒火,還親手洗衣裳;為了嬌貴老婆,他放棄祖祖輩輩漁民出海的大事,買個拖拉機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礦石。當然男人對她更重要的好還不是這些,而是不大能說出口的類似身體裏邊的好。
這世界就是這樣,越是說不出口的事越是傳得快。
當然還是小玲子自己先出來說的,說她男人和她結婚都三年了從沒改過一個習慣,只要從大街回來不管她在哪兒,第一件事肯定是湊到她跟前猴子一樣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趕上在灶坑做飯,他一定讓她解開褲帶讓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會兒。
小玲子說,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宮在動,那種五月槐樹被搖晃起來的動隨着自下而上的動,她覺得槐花一樣的香氣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這句話小玲子當李小榮說出來,李小榮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麼就叫你攤上了,我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來,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車站扛糧包去了,我等於守活寡。”
這句話被一個傳一個地傳出來,女人們眼前突然就湧出一團迷霧,使她們看對方的眼神變得恍惚。
她們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們的男人即使在家,也從來沒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們那地方。然而沉默一會兒,突然就有人吁出一口氣,之後,狠狠地罵道:“賤!”一個在小玲子看來無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們口口相傳講着時,無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阮家新村的女人們沒一個不認為這是犯賤!女人那地方要多臟有多臟,她的男人怎麼就那麼噁心?再說啦,兩口子好到這地步,不是有點犯賤?!
小玲子的命運讓她們不幸言中,這使小玲子的故事很長一段時間無人再講,好像是她們傷害了小玲子,好像是她們在背地裏製造了車禍。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開綠館,她們本是一肚子意見的,可是當聽說小玲子回來了,臉成天不開晴,她們惟一的念頭就是到綠館裏看一看,安慰安慰她。當然,在這種想法裏邊,不能不說還夾雜一點別的東西,好奇。
現在,小玲子居然自己回來了,臉上還掛着笑。女人們一個個從院子裏走出來,也和小玲子一樣掛着笑。不過她們在端詳小玲子時,鼻子下意識地一陣陣吸氣,因為她們沒有忘記小玲子身體裏曾經裝過槐花的香氣。
香氣自然是吸不到,她們反倒吸到了一股油煙味。小玲子雖然換了一身新衣裳,但還是沾了綠館裏的油煙味,這讓女人們感到某種可憐和心疼。你想想,她曾經被男人寵到那種程度,如今一個人在油煙里熏烤,不是太可憐!
可憐最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香氣的女人與沒有香氣的女人之間的距離。小玲子幾乎是被大家簇擁着送到大嫂面前的。
小玲子瘦了,確實瘦得讓人可憐,下頦尖得恍如一隻瓢把,眼窩邊儘管抹了一層粉,但因為陷了下去,還是能夠看到那一圈烏青,尤其她笑時,臉腮上有兩道彎弓一樣的褶子,就和大嫂鏡子裏見到的自己臉上的褶子一樣。
在見到小玲子最初的一瞬,大嫂心裏頭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疼,那疼是疼小玲子又是疼自個兒。
她和小玲子之間從來都沒有過這種聯繫,因為她們倆的命實在是太不一樣了,一個被男人寵的臟地方都能冒香氣,一個被男人煩得連臉都很少正眼看一下。不正眼看不要緊,哪樣伺候不好還要挨罵。
一個從來不用操心的男人死了,又有哥哥寵她,給她開綠館,而另一個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把錢拿給小姑子開綠館,幫着跑前跑后買鍋碗瓢盆收拾衛生,結果綠館落成堅決不讓她靠前。
現在,兩個命運不一樣的女人在大嫂眼裏有些一樣了,臉上都有了彎弓一樣的褶子。這讓大嫂眼圈有些放紅,她不但眼圈放紅還伸手拉過小玲子的手,說:“都是你哥太霸道了,他不讓我去。”
小玲子說:“我早就想回來,可是我心情老是……老是不好。”
小玲子回來看大嫂,不想提到心情,只想說說感謝的話。她不想說心情,不是怕自己傷心,她經歷了夜裏的沉底,不會再沉了,正因為她感覺到自己不會再沉了,才要回來看看大嫂。
她不想提到心情,是一說心情就要說起自個兒男人,而大嫂最不愛聽的,就是她跟男人之間如何如何好。有一回她回娘家,話趕話說到她腳上的鞋,大嫂問:“你那鞋邊怎麼跟城裏人似的,白凈凈。”
小玲子說,“還不是他給我擦的。”結果,話音剛落,大嫂立即轉身。那一上午,大嫂沒跟她說一句話。可是,小玲子不知道,現在的她和過去的她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她男人死了,死了男人就等於塌了天,她的天都塌了她有什麼不能說的,她連天都塌了說什麼都只能讓人可憐讓人心疼。
她甚至應該趴在大嫂肩頭大哭一場。
那個上午,儘管小玲子沒有趴在大嫂肩頭大哭一場,但是她們說了很多體己的話,這是她們姑嫂八年來從沒有過的。
八年前,大嫂也是一個嬌氣的女子,在阮家新村小學當代課老師,可是因為她的爹媽在一件衣裳上偏向她,罵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服毒自殺,她的名聲從此就壞了,都說她要尖兒。
大嫂是要強的,為了改變自己要尖兒的名聲,她不惜從一個富有的人家嫁到兒女一大幫、炕上還有一個癱婆婆的劉家。這些年來,一邊教學,一邊屎呀尿呀地伺候婆婆,因為伺候婆婆她經常晚來早走,最後連學都教不成了。
她雖人被學校打發回家,她的名聲卻真的好了。她的名聲好了,可是隨之,她的手骨節粗大腫脹起來,她的嗓音粗糙沙啞起來,她的身材鴨子一樣走起路來達達的,使男人除了在黑燈瞎火的時候偶爾搬弄一下,白天根本看都不願看。
三年前,小玲子在家時嬌氣得不得了,家裏的活兒一樣也擔不起來,下田、做飯、餵豬,全在大嫂身上,給母親洗點臟衣服也要戴膠皮手套,手腳養得又白又細不說,成天就講穿衣打扮。誰都以為,她也會和她大嫂一樣,只要結了婚,就會變成一個老媽子,就身上的哪兒哪兒都得粗糙起來。
可是哪裏知道,人家居然遇到了一個打心眼稀罕她的男人,那男人不但沒讓她把皮膚變粗,還把她的心都養細了,細到能體會自己是一棵槐樹。可是命運這東西就是有着這樣奇妙的力量,它把兩個從一開始就不一樣的女人弄到了一樣,弄到了現在這樣。
一個雖有男人卻從來不看她一眼,從來不知道一棵槐樹被搖晃是什麼滋味;一個雖被搖晃過搖出了一身的香氣,可是那香氣只能靠回想。讓命運之手弄得一樣不幸的兩個女人,在這個上午居然說著說著,說到一個相當深的地方,說到了小玲子的身體裏。
這是大嫂一直想問卻一直沒有勇氣問的問題。她過去沒有勇氣主要是不想承認自己命不好,現在有小玲子做伴她已經不怕承認了,因為她的命和小玲子比還算好的。小玲子一再說:“大嫂,我夜裏想一想,打心眼羨慕你,有一個完整的家,一個女人有個完整的家,是最大的福分,別的都是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