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綠館門前

第一百一十二章 綠館門前

小玲子和大嫂的談話如同在大嫂腳前墊了一塊結實的石頭,讓她盡可以大膽往前走。有小玲子的羨慕在那兒引路,大嫂知道她不管怎麼走在她們的言語中,她的生活都是結實的,不像以往,滿懷好意把小玲子迎回來,話兒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翻到虛空裏去,就覺得自個兒簡直是個倒霉蛋兒。

“玲子,你說他姑夫活着那會兒,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的?”大嫂說。小玲子愣了一下,隨後難為情地笑笑,見大嫂眼光里蓄滿了特別的渴望,就抿了一下嘴,說:“是,他就愛那樣。”

大嫂說:“他那樣你覺得好受?”大嫂的目光依然是特別的渴望。

小玲子說:“當然好受,和做那樣事一樣好受,我覺得子宮都在動。”

大嫂說:“你做那樣事覺得好受?”

小玲子不假思索:“當然好受,你難道不?”小玲子沒想到自己會反問,這讓她立即有些緊張。不過,沒一會兒,小玲子就看到了大嫂乾巴巴的眼睛裏,有了羨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從沒流露過的羨慕的神情。

不但如此,她還滿懷真誠地說:“我真羨慕你,我一輩子也沒有嘗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機,不上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從不管我死活。”

新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小玲子再也不去想男人了,再也不去想自己的命有多麼不好了,她嘗過做女人的滋味,又是那樣好受的滋味,她實在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這是以心換心的結果,也是以不幸換不幸的結果。後來幾個晚上,小玲子還和大嫂一起,串了李小榮家、阮木匠家,她們串門的惟一話題還是有關身體,當然都是大嫂挑起的話頭,已經快六十歲的阮木匠家的,聽了小玲子的講述,居然眼淚汪汪抓住小玲子的手,說:“我家那死鬼從來就沒摸過我。”

在經歷了風門一次又一次響動之後,綠館門前通向阮家新村的道不再是道,而是風口,小玲子只要看到它,都能感到溫乎乎的風正貼着地面向綠館吹來。女人們只要上鎮趕集,都要跟小玲子打聲招呼,目光貼心貼肺的親切。

當然,小玲子不會知道,在她感受着從阮家新村吹來的暖風的時候,這三岔路口的綠館帶給村裡女人,是什麼樣的感受。

太陽出來了,是從綠館裏升出來的,月亮出來了,也是從綠館裏升出來的,因為從阮家新村的角度看,綠館在她們的東邊,和太陽月亮同出一處。而在過去,她們是根本不往東看的,即使看,也不覺得綠館跟她們有什麼關係。

現在,綠館跟她們有了關係,是那種扯筋連骨的關係,比如一看到綠館,就想到小玲子,一想到小玲子,就想到她的不幸,一想到她的不幸,自然就想到自個兒的不幸。有這不幸連着,綠館自然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樣,明晃晃地照耀着她們。

太陽和月亮照耀她們,冷與暖你自己體會。李小榮有一天來到綠館,不無感激地跟小玲子說:“真奇怪,我一望到綠館,就不覺得屈,在早,我就覺得屈。”

在三岔路口,突突突的拖拉機聲不絕於耳,可是小玲子再也不一趟趟往外跑了,不但不跑,且聽了像沒聽到一樣,毫無反應。

因為有一村子的愛惜,小玲子真正告別了她那纏綿的過去,她那因纏綿而悲苦的過去,小玲子最可喜的變化,是對綠館有了經營意識。一粒種子一旦落入土地,生長是它不能抗拒的選擇。

小玲子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趕集的女人,到鎮邊的綠館挨家取經,她的主動是過去無法想像的。小玲子取回的最重要的經,是在一個小鍋里又燉菜又烀餅子,菜燉在鍋底,餅子貼在鍋邊叫“一鍋出”。

這個經里最精髓的地方,是貼在鍋邊的餅子有一角是浸在菜里的,沾了鮮味和油香。這個經里另一個精髓的地方,是量大價格又便宜,適合這一帶飯量出奇大的卡車司機。

這個經取到之後,小玲子也像鎮邊綠館那樣,用塊木板寫到外面。一鍋出,價格5元。看到小玲子有了積極的態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領來一幫客人,是村幹部和鎮上的幹部。這使小玲子多少有些發慌,急得一身熱汗,胸前和後背濕了一片。

關鍵是她把魚燉煳了,弄出一屋煙火味。

在小玲子心裏,比她大五歲的哥哥有着這樣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親的,不管她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許。

五歲那年,小玲子為了給自己縫毽子,把哥哥心愛的手套鉸了,結果,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親。母親瘋了一樣拿着笤帚到處攆。父親一直偏向女孩,為了不讓母親得逞就瞅母親不注意時把她藏到蘿蔔窖子裏,讓她在菜窖里呆了兩天。在這兩天裏,哥哥小貓一樣躲過母親的目光,給她送飯。

他的笑是母親的雖然極少見到,見到也是僅僅從牙縫裏流出那麼一丁點火星星一樣,可他不笑便罷一笑就讓你覺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因為它過於短暫倉促反而讓你久久不忘。

當兩天過後哥哥牽着她的手從菜窖走出,氣得半死的母親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讓小玲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見了火一樣渾身發暖。

當然,在小玲子那裏,哥哥對她的疼愛超過了父親也超過了母親,是父親母親誰都不能替代的。

在她趴在菜窖子的兩天裏,她吃每一頓飯,哥哥都在邊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嘩嘩響,她問:“哥,這是什麼聲音?”他說:“不知道,是地下水吧。”出來之後,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飯端到外面吃才得以矇混過關的。

因為有地下水在悄悄滲透,在母親癱瘓之後那些年月,小玲子做好了飯,第一碗總是先盛給哥哥。如今,又有機會給哥哥做飯了,小玲子竟然慌亂得弄出一屋煙火味。

不過,她的哥哥一直平靜地坐在那裏,偶爾閃出一絲笑,似乎在暗示小玲子沒關係。她的哥哥對大嫂從來不會這樣,如果做煳飯的是她的大嫂,他會立即瞪眼,然後摔掉筷子,破門而去。

這是標準的北方鄉下男人的風格,老婆不過是挖進筐里的菜,誰進了他的筐,誰就得罪了他。

不過,小玲子的哥哥,在第一次往綠館領人這天的笑,確實跟以往是不一樣的,因為,他看到了他的想法在一步步實現:公款在自家綠館消費。這是他開綠館初衷中最要害的部分。

臨走,他簽了一張單據之後,跟小玲子說:“好好弄,我常來。”

接下來的日子,小玲子開始制定菜譜,這是鎮邊那些綠館都有的,也是開業之後哥哥一再向她提醒過的。

熘豆腐、木耳炒肉、“一鍋出”、豬肚炒白菜、炸黃花、醬燜魷魚,在她再也不覺得自己有多麼不幸的日子裏,在她彷彿又回到為姑娘的從前的日子裏,那菜譜里寫進的每一種菜的料,都恍如槐花一樣掛在了她的眼前,讓她聞出一縷縷從綠館外面,從更遼遠的世界飄過來的香氣,而不再是身體裏的香氣。

實際上,在小玲子一心一意琢磨生意上的事情的時候,她早已經忘記了身體為何物。就像她對拖拉機的聲音已經毫無反應一樣。

儘管偶爾的,有村裏的女人們趕集時招呼她一嗓子,或大嫂沒事到綠館門口站一站,熱騰騰的眼神讓她還能想起曾經談起過的話題,但也僅僅是想起而已。關於身體裏的體會,早就飛離了她的身體。

實際上,季節也早已飛離了五月,就像一隻手早已飛離了小玲子身體一樣,三岔路口的槐花被入夏的雨水打落,碎成一地花瓣,蒼蠅翅膀似的陷在泥土裏。在這個以槐花的碎落開始的夏天裏,小玲子之所以能夠聞到槐香熏是因為她看到那落入泥土的花瓣正在一陣陣雨水的澆淋中腐爛、消失,變成了無數只蒼蠅。

它們在綠館的門口升飛,滑落,撞來撞去,越是到了黃昏時分,越是要在熱烘烘的窗外歡聚一堂。

綠館東邊,有一條從歇馬鎮伸過來,直通到岫岩城的柏油路,綠館前邊,有一條朝阮家新村辟過去,通向阮家新村西邊的幾個村莊的土路,一天當中除了那些騎自行車到遠處倒騰煙草的生意人偶爾停一下,除了那些永遠在途中的大卡車司機或拖拉機手偶爾停一下,這一帶的農民極少有進綠館的。

零星的十幾個客人分散在漫長的十幾個小時的夏日的白晝,寂靜和沉悶自然成了小玲子綠館驅逐不去的蒼蠅。

早先,剛開業時綠館也寂靜,可那時因為小玲子一直對路上的拖拉機留心,那拖拉機又總是來來往往此起彼伏,寂靜和沉悶也就被突突突的轟隆聲覆蓋。

而現在這聲音居然被小玲子心中的另一種東西覆蓋了,那另一種東西是一個正常的經營者必不可缺的東西:渴望來客。

在小玲子的綠館正式開業一個多月之後,渴望來客這種心理使小玲子越來越體會到了寂靜和沉悶,因為這坐落在旱地里的綠館來客實在是太少太少。

應該說一個正常的經營者對客人的渴望,在小玲子那裏是得來不易的,她經歷了這樣的過程,一程程地沉到悲苦的盡頭然後升起來,氣球一樣升起來然後回到現有的生活里,用自己的不幸找回來自娘家、來自後方的溫暖,然後用娘家人的不幸,比如大嫂、李小榮、阮木匠家的填平自己的不幸,使她能夠真正從身體裏告別過去。

然後就是現在這樣如一個貪嘴的老鷹,成天睜大了眼睛,抻着脖子站在綠館門口,朝遠處的柏油路上張望。

阮小敏的到來,就在這樣的黃昏時分,好像那聚在門口的蒼蠅,正是為了迎接這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一輛大卡車在三岔路口停下來,車門打開後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司機一個是阮小敏。

阮小敏在跟司機往綠館走時,看不出與這一帶鄉下女子有什麼不同,她的頭髮甚至有些亂蓬蓬的包米地才鑽出來一樣。不同是進門之後才顯出來的,她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她一坐下就主人似的,要過菜譜點菜說由她請客。

這是一個熱氣騰騰的晚上,整個綠館都因為阮小敏的加入而顯得富有生氣。她熟練地操作在爐灶上,做了爆三樣、肚絲青椒、豆瓣鯽魚湯、黃瓜拌粉絲,之後端起最後一盤菜大聲沖外屋喊,“來啦——”清脆的聲音恍如雨天滴在瓦楞上的雨水,一路傾瀉而下,震得綠館屋檐下的地面嘣嘣作響。

當然,真正讓小玲子覺得熱氣騰騰的還不是這些,是她熱辣辣的眼神,是她火一樣烤人的笑臉,在吃飯的時候,她居然說服了一向怕見人的山溝里的外甥,讓他和小玲子一道坐在他們中間,這讓小玲子有一種回到她原來那個家一樣的溫暖。

聽得出阮小敏和卡車司機是在路上認識的,她搭了他的車,所以她要請他吃飯。可是,因為有她熱情的牽動,司機居然也家裏人一樣和小玲子碰杯。

好久了,自搬到綠館以來,小玲子的外甥從沒這麼開心過。他告訴阮小敏他叫王樹生,是楊樹溝王家屯的王,弄得阮小敏和司機一陣大笑,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楊樹溝的王家屯是什麼地方。作為交換,阮小敏告訴王樹生,她叫呂阮小敏,是黑龍江兆豐縣的呂,弄得小玲子和王樹生也開懷大笑。

世界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尤其黑龍江兆豐縣的呂和遼南王家屯的王的筵席,因為是綠館裏少有的歡樂,這筵席散得尤其覺得快。當呂阮小敏要和小玲子結賬時,無論是小玲子還是王樹生,目光都瞬時黯淡下來,如同吊在棚上的電燈突然暗了一百度。然而,奇迹,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呂阮小敏呼啦啦和司機離開綠館,卻沒有上車。

她看司機上了車,隨後在下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而司機好像早就同呂阮小敏說好了似的,門一關轟隆隆就起動了。

雖然留戀晚飯時分綠館的氣氛,可是呂阮小敏沒走,小玲子和王樹生都愣在了那裏。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只聽呂阮小敏說:“姐,我給你當廚師,不,服務員也行,咱可不可以試試?”

就像有人突然給小玲子送來一樣禮物,她喜歡但要還是不要,她需要好好想一想。這個禮物擺在小玲子面前其實已經由不得她想了,因為朝前望大卡車已經走遠了,往後看一晚上的快樂仍然像霧氣一樣瀰漫在身後的綠館裏。小玲子幾乎不假思索,就抓住呂阮小敏,說:“太好啦,你給我當廚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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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層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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