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錢氏九郎
錢方聲音有些發抖,彷彿見了那人似的,嘴裏恐懼地喚道:“九哥。”
宋酒轉身看向門外,只見一郎君進門來,月白紗袍,上繪白鶴飛天樣式。
再見其容顏,驚為天人。眉形秀美,鼻樑秀挺,唇似陽春三月的桃花,膚如雪。宋酒未見過白雪,只覺得他的肌膚比臨安漫天的柳絮還要白上三分。
誰說只有女子才能傾城傾國,這話放在這位郎君身上一樣適用。
不知在座的客人里誰喊了一句,“是錢氏九郎!”話里含着三分激動、七分敬重。
錢氏九郎,錢改容。風格秀整,乃錢氏一族中的佼佼者。
宋酒自然是知道他的,正對着錢改容,叉手道:“郎君萬福。”
錢改容還了禮,“小娘子有禮。”隨後又對着錢方嚴肅地道:“錢氏一族最重家風,既是錢氏的旁支,在外邊如此失禮便是犯了家規。回去后自請家法。”
似乎是被“家法”二字給嚇着了,錢方面色刷一下變得蒼白。“是,謝九哥教誨。”
宋酒暗自搖頭,大家族的禮儀果然嚴苛,得了懲戒后還得答謝長者的教誨。
“小娘子方才向你道了歉,你似乎還未回話?”錢改容的聲音輕得似一陣風,眼神也是清清淡淡的,說出的話卻像一把利刃直逼錢方。
錢方不情不願地瞟了宋酒一眼,但礙於錢改容的身份,斂衽叉手道:“小娘子,對不住了。”
本該是最恭敬的禮數,卻被錢方做得如此散漫。
宋酒不與他計較,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郎君大禮,酒娘愧收。下回郎君再來,酒娘替您找個好座!”
隔着皂羅,錢方看不見宋酒的神情,卻總覺得她是笑着的。
錢方冷哼一聲,甩着袖子走人。
錢改容臨走時探究地看了宋酒一眼,似乎想從她身上看出什麼。
兩人今日初次相見,言語間不過是“萬福”、“有禮”兩句話而已,錢改容卻覺得這位小娘子手段不簡單。
錢改容今日並未打算到宋家酒樓,只是在路上聽到路邊的孩童在唱着:“錢家郎君手中錢,酒樓醉酒丟了臉,要錢不要臉哩,真呀真稀奇喲……”
事關錢氏一族的名聲,他不得不去走一趟。可到了宋家酒樓,見到了方才的一幕,着實驚訝了。
宋家酒樓的東家竟然是一位小娘子。
若那首歌謠只是她為了脫身的法子還好,若是另有打算,危及錢氏一族的名聲,那就必須小心提防她才是。
店家看着離去的兩位錢氏郎君,心底總算騰了口氣兒。可看見身後的林路桓時,心裏多少是有些不耐煩的。
錢氏郎君自然要以禮相待,可這位郎君只是個讀書郎,隨意打發打發就行了。
如此掂量着,店家轉個身對着林路桓說道:“這位郎君,您是要繼續呢還是……”
林路桓因為錢方的這一出鬧劇弄得面子全無,哪還有心情待在此地。但是,他方才隱隱約約察覺到這酒樓的小娘子對自己有恨意,莫不是因為錢方的無禮之舉,連帶着把他也記恨了吧?
“小娘子?”林路桓越過店家徑直走向宋酒,一身的酒氣熏得店家的一雙老眼迷離。
宋酒早已察覺到林路桓靠近,一個側身巧妙地避開了。“郎君逾距了,想是瓊腴酒的勁頭上來了。”
“我沒醉。”
林路桓只想問清楚為何這小娘子對他有恨意,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走,而宋酒是一步步地往後退。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便覺得他要調戲宋酒。
“郎君還是早些離去罷,學究怕是要來取酒了。”
不知是何人說了一句,林路桓便止住腳步,慌張地環顧四周,沒見着學究的身影,趕緊整理衣袍倉皇跑出了酒樓。
宋酒默默地看着林路桓逃走時略帶狼狽的身影,嘴角揚起一絲輕蔑的笑。
一個學究便讓林路桓嚇成這樣,當初一把推她撞在門上的膽量去了哪裏?惡狠狠地罵她是“賤人”的狠勁又去了哪裏?
不過是畏懼學究手中的一支筆罷了。
林路桓讀書是為了做官,若是被學究瞧見他在酒樓中對小娘子逼問不舍,那他的舉薦信十有八成會落空。
店家眼見着一個麻煩消失在眼前,心頭一陣愉悅,須臾又是愁容滿面。
俗話說得好,福禍相依。沒了鬧事的人是喜,可是偌大的臨安城,有什麼消息能藏得住呢?宋家酒樓的口碑怕是要在這裏折損一截。
店家小聲詢問宋酒的意見,“東家,今日的事怕是對酒樓的聲譽有損,您看可有什麼法子補救?”
宋酒帶着店家上了二樓,倚着欄杆看下方的人來來往往。
“店家不必擔心,此舉對酒樓有利無害!”宋酒篤定的語氣讓店家信了八九分。
“請東家釋疑。”
蔥玉小手在欄杆上不急不緩地擊着節拍,清脆的鈴鐺聲如潺潺的溪水聲緩緩而動。宋酒除了皂羅,徐徐起身,叉手,對着店家行了一個大禮。
這一舉動倒讓店家吃了一驚,連連退後,稱不敢。“東家這是作甚?老奴受不起這個的。”
“這禮店家受得起的,宋家酒樓若沒有你在打理,怕是早就關門歇業了。”
宋酒昨夜輾轉難以入睡,便起身翻了翻宋家酒樓的賬簿。這一翻,瞧出了許多問題,也讓宋酒驚訝宋玉姝的財力。
照宋酒推測,宋玉姝應該是帶着宋清盼逃到臨安城來的,如此宋玉姝便不是臨安人。那她到底是何身份,竟能夠買下一座酒樓,在盈利不多的境地下經營了兩年也沒有關門。
但饒是財力驚人的宋玉姝,也抵不過慘淡的生意。宋玉姝留下的銀兩所剩無幾,如今宋家酒樓只是一個外觀華麗無比的空殼子,狀況可謂是岌岌可危。
宋酒要想在臨安站穩腳跟,必須將宋家酒樓經營出色才有勝算。
昨夜翻賬簿,賬目的收入、支出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見店家是個不貪私的。更何況宋玉姝根本不懂經營之道,權當個甩手東家,酒樓一應事務都交與店家處理。
如此看來,店家不僅不貪私,而且深諳經營之道,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可是,事也有做膩的時候。何況以前的宋玉姝還是個不管事的。
宋酒瞧店家的舉動,怕是到了時候要請辭了。
“東家,老奴只是您雇來看店的,您這是折煞人了……”店家側着身,不敢受宋酒的大禮。
宋酒直起身,微微笑道:“店家可是嫌棄酒娘不諳世事,這兩年來從不過問酒樓的事情?”
店家正過身去,卻瞧見了一雙美麗的鹿眼,那雙眼裏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店家覺得東家像極了一個老於世故的商人。
店家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眼前的東家不過是年輕的小娘子而已,若放在尋常人家,已到了待嫁的年紀。怎稱得上老於世故?
“東家多慮了,老奴只是一個管事的,怎敢嫌棄東家?只是老奴也上了歲數,想回家頤養天年,嘗嘗含飴弄孫的滋味。”
含飴弄孫?宋酒知道店家只有一個兒子,如今正出外遊學,尚未婚娶,哪來的小孫子?
宋酒並未點破,只是萬分誠懇地看着店家,道:“或許店家認為酒樓撐不過三個月便會關門,但在酒娘看來,從默默無名的酒樓躋身臨安酒家的前三甲大有可為。以前是酒娘懵懂,還望店家不棄,與我共籌謀才好。”
“前三甲?”店家眉端一挑,顯然是不信的。“臨安首屈一指的當屬祝家酒樓,東家莫不是要與祝家一爭高下?”
以店家對宋家酒樓的了解,要與祝家酒樓爭高下,簡直是痴人說夢。
宋酒早已成竹在胸,自信地說道:“有何不可?成大事者,若兩眼拘泥於眼前的寸土之地,怎知天高地廣、浩野千里?若志在燕雀,又怎知鴻鵠之志?店家又怎知自己不是壯志仍在、雄心未泯?不如放手一搏,拼他個錦繡繁華!”
店家望着宋酒的那雙靈動的鹿眼,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他這半生打理過的大大小小的酒樓,從來沒有東家問過他這個問題。
還是熱血方剛的時候,他也曾放出豪言,要打理天下第一酒樓。奈何生活所迫,輾轉於各個酒樓時漸漸磨去了那股豪氣。如今被宋酒一提,店家彷彿覺得那股血氣從狹小的縫隙中緩緩流出,然後噗地向上噴涌,勢不可擋。
“若是東家能讓宋家酒樓成為臨安第一,老奴拼盡全力也要與東家戰到最後!”
宋酒原本嚴肅的臉色突然綻出一道笑容,“原叔,多謝!”
“東家客氣了,這一聲原叔老奴當不起。”
“當得起,既是要患難與共,便是一家人。以後原叔不必再稱我東家了,叫我酒娘便是。”
原叔自稱老奴,其實一點也不老。按年紀算也是宋酒的叔伯輩分的人,宋酒稱他一聲原叔合情合理。
“東家,這尊卑有別,您呀就別難為我了。”店家抹了一把虛汗,問道:“東家之前為何說酒樓會安然無事?”
宋酒看着酒樓下方正在玩耍的孩童,說道:“原叔可還記得今日宋家酒樓來了幾位錢氏郎君?”
(注:①皂羅:一種黑色質薄的絲織品。②學究:教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