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王氏之煥
“老奴年紀雖大,也不至於記不得事。今日酒樓來了兩位錢氏郎君,醉酒的是錢氏的旁支,後來的郎君是正支的錢九郎。”
宋酒又問:“錢氏九郎在臨安的聲名如何?”
原叔不假思索地道:“錢氏九郎,臨安錢氏一族中最受器重的郎君,滿月時便得范公賜名,又天生一副好相貌,臨安已是人人皆知。只是錢九郎從不進出酒樓……”
原叔說著說著便恍然大悟,眼中滿是驚喜。“東家的主意原來在這兒!”
宋酒點點頭,“不消一個時辰,錢氏九郎進了宋家酒樓的消息便會傳遍臨安的大街小巷。原叔你想是錢九郎的名聲高,還是錢方的名聲高?”
“自然是錢九郎。”原叔激動地滿臉通紅,一雙手也不住地顫抖。“東家好計謀啊!”
直到宋酒離開了宋家酒樓,原叔的嘴裏依舊念叨着這一句話。
“東家好計謀啊……”
他已經很久沒有嘗過激動人心的滋味兒了。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內,整個臨安城的人便知曉錢氏九郎進了宋家酒樓。
天色暗沉,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廊前的水池子裏映出一個飛快跑過的身影,油紙傘旋開的雨滴散落在池子裏,蕩漾出一圈圈的波紋。
“郎君,郎君!有大事情啦!”小童飛速地合了傘立在柱子旁,拍去身上的雨珠走進迴廊,突然發現迴廊里多了一人。
“種將軍,你怎麼來了?”
被喚作種將軍的男子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三兒回來啦!”
小童的笑僵在嘴邊,“種將軍怎麼還叫我三兒?我有名字的,叫白雨!”
“白雨,忘了規矩了?”
此聲一出,如崑山玉碎。
說話的是一旁的郎君,他頭也未抬,一手拿着書,另一隻手隨意搭在桌沿。荼白衣袍被穿過迴廊的帶着水汽的夏風微微吹起。
白雨垂下頭,恭敬地喚了一聲:“種將軍。”
種將軍咧着嘴哈哈笑了兩聲,好似聽了什麼不得了的話,一口白牙甚是惹眼。“之煥,你還知道什麼是規矩。天下人都說王氏之煥雅人深致,其實你是最沒規矩的那一個。”
常人只憑“之煥”二字便知:坐在種將軍對面之人出身太原王氏,行五,名之煥。
王之煥眼不離書,道:“種卿,你又黑了不少。”
種卿身為一個將軍,以前最討厭別人說他黑,尤其是王之煥。只不過這一回他不再生氣了,而是十分得意地說道:“這叫麥色,不叫黑。我妹子說了,將軍若膚為麥色,定有大作為!”
“那她定是誆騙你的。”
“我妹子哪會騙人,她就在臨安城,改日我帶她來見你當面對質。”
白雨在一旁支着腦袋提醒道:“將軍,我們郎君是不見任何小娘子的。”
王之煥瞧了白雨一眼,道:“剛才匆匆忙忙地要說什麼大事,現在可以說了。”
“哦,我險些給忘了。”白雨敲敲腦瓜子,“錢九郎進了宋家酒樓。”
種卿一聽,興奮得大手往大腿上一拍。“太好了,九郎終於開竅了,以後不愁找不着人喝酒了。”
王之煥沒理他,繼續問白雨。“緣由?”
“錢九郎這次去宋家酒樓,其實是為了錢氏旁支的一位郎君,只是外頭一傳十,十傳百,就成了錢九郎到宋家酒樓飲酒。如今宋家酒樓前可擠滿了人,都要進去坐一坐。”
種卿大失所望,原以為終於可以找人陪他喝酒了,誰想是一場空歡喜。王之煥是指望不上的,這人嘴挑得很,酒不是上品的一滴不沾。
“你這回來臨安做什麼?我聽說你未過門的小娘子跑了,還帶着個三歲孩童。是不是真的?”
“嗯。”王之煥淡定地翻着書頁,彷彿種卿說的與他無關似的。
“難不成宋家想違婚?就算他宋家再怎麼家大業大,可以免了那一年的牢獄之災,難道也不怕太原王氏的手段?”
本朝律令規定,但凡女家違婚,須受牢獄一年。平常人家也許只能進牢獄,但在富庶人家,按贖銅的規矩來辦,一切都是小事情。
種卿見王之煥毫無反應,又問:“要不你把宋家的婚約退了,我帶我妹子來見你?說不定她手中還有留仙酒呢!”
一年前種卿到臨安城辦事,偶然嘗到留仙酒,就以高價買了兩瓶給王之煥帶去。誰知路上遇着匪人,打鬥時碎了一瓶,僅有的一瓶本打算與他共飲的,誰知王之煥竟將它據為己有。
“釀酒之人都已故去,哪還有留仙酒?”
“你不是從不見小娘子的么?怎麼知道人家已經故去?莫不是……”
王之煥將書丟在桌上,沒了看的興緻。“你今日話太多了。”
種卿知道他這是煩了,略帶歉意地笑着,“我這不是擔心你的親事嘛,我不說了,不說了。”
看着王之煥離開了迴廊,種卿朝白雨招手,兩人聚在一處商量着。
“三兒,明日跟我去宋家酒樓瞧瞧。”
“將軍,不要叫我三兒,我是白雨。”
“好的,三兒……”
白雨白了他一眼,心裏罵他幼稚。“郎君在家,我不能出去。”
種卿高出白雨一大截,伸手捏着他的小肩膀道:“無事,他從晨到昏也不會出門的,你安心隨我去。有什麼事本將軍給你擔著,哈?”
“不行。”
白雨還是不肯,種卿只好去找王之煥借白雨來使喚一天。
日已西斜。
宋酒回到院子裏時,花媼已經從馬家的鋪子裏買來了乾梅花,正泡上熱水等宋酒凈手。
“阿盼呢?怎麼不見他?”宋酒一邊凈手一邊問道。
花媼瞧了瞧門外,笑了笑。“雨剛消停一小會兒,小郎君便在芭蕉下搗土。小娘子再等些時候,老奴去準備昏食。”
宋酒擦了手,到屋外去看宋清盼。
芭蕉下的石板濕漉漉的,宋清盼蹲在芭蕉樹下,手裏拿着把小鋤頭不停地刨土。
宋酒走過去,和他蹲在一起。“阿盼在做些什麼?”
宋清盼側着腦袋看了宋酒一眼,隨後指着黃土上的一片綠葉。
宋酒順着他的手看去,只見綠葉上邊躺着一隻蛾子,一動不動,應該是死了。
阿盼這是要挖個小坑將它埋了。
“阿盼累嗎?娘親來幫你好不好?”
宋清盼搖搖頭,不願意把小鋤頭給宋酒。
“阿盼,你的手已經磨起泡了,破了會很疼的。讓娘親來幫你好不好?”
宋清盼還是搖頭,兩手擱在一邊,死死地攥着小鋤頭,小臉憋得通紅,半天才說了一個字。
“臟。”
宋酒哭笑不得,“阿盼是怕我弄髒了手?”
宋清盼點點頭。
“無事的。”宋酒摸了摸阿盼的頭,“手弄髒了可以洗乾淨,來,把鋤頭給娘親。”
宋清盼這才鬆手,把鋤頭交出去。兩人在芭蕉下倒弄了一陣,終於將蛾子埋好了。
宋酒替阿盼凈手,然後抱着他在廊前坐着。
“阿盼喜歡蟋蟀嗎?”
宋清盼回過頭,圓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宋酒。宋酒這才想起他是富人家的小郎君,又整日待在屋子裏,自然沒見過蟋蟀。
“方才阿盼埋的是會飛的蛾子,可是娘親說的蟋蟀會唱歌。”宋酒指着牆邊的一片草叢,“它們會待在那裏。”
宋清盼聽了,想要掙脫宋酒的懷抱去看看草叢裏是否有蟋蟀。
“現在草叢裏是沒有蟋蟀的。”宋酒抱他坐好,繼續說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要等到八月蟋蟀才能到屋檐下,那時娘親再給你捉蟋蟀好不好?”
宋清盼乖乖點頭,窩在宋酒懷裏盯着牆角的草叢看了好一陣。直到花媼來叫兩人用昏食了才離開。
昏食畢,宋清盼竟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待在宋酒房裏。宋酒在燈下翻着賬本,他就在一旁干蹬着腿,這是他每日必做的。
照宋酒估計,明日宋雪瀅一定會去宋家酒樓。
聽說錢氏九郎出現在宋家酒樓,她哪有不去瞧一瞧的道理?即便她如今和林路桓一起,但這事對宋雪瀅來說就像時興的衣裙她必須是第一個穿上的。
只要她來,宋酒便有“好酒好菜”等着她。
宋酒思量,如今以她的能力,不足以揭發宋雪瀅和林路桓的惡行。只要宋家酒樓有了靠山,能在官員面前說得上話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但在此之前,能在小事上報復宋雪瀅和林路桓的,她宋酒一件也不會放過。想起君顧和曾經枉死的自己,宋酒眼中不自覺地迸出無盡的恨意。
總有一日,這誘弟之仇、奪命之恨,她會一一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