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驚夢（中）
林霰滿面無奈地站在沁芳小筑後院那片竹林間，望着前面不遠小石亭子裏那個綽約如仙的身影，不過幾步之遙，卻沒什麼底氣挪動步子走過去。
亭中那少女卻彷彿感應到他的猶豫，反而主動轉過身，那雙碧色幽清的眸子凝視着林霰，絲毫沒有見到陌生男子的矜持，倒向見了天天照面的兄長，是那樣自然而然。
“竹葉也能吹曲子嗎……”
而她的目光也喚起了林霰記憶中一個小女孩清冷動人的聲音，令他心裏不禁長嘆一聲，終於移步走到近前，一揖到底道：“冰綃郡主玉安？”
邑冰綃卻沒答他，仍那樣深深看着他，忽然問了句：“那位馮小姐美嗎？她嫌不嫌棄你的病？”
林霰心頭一顫，此刻面對邑冰綃，忽然覺得七年的時間裂縫在她心裏，彷彿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仍把他當作那個躲在角落獨自吹竹葉的孤獨少年，也仍把自己當作那個唯一願和他作伴，不嫌棄他惡疾的小女孩，所以這句問話竟是緊接着兩人七年前的對話而來。
“我不知道，那位馮小姐我並未見過。”他緩緩直起身，搖了搖頭道。不知不覺中，也跟邑冰綃一樣也摒棄了禮儀，象七年前那樣直接以你我相稱。
邑冰綃眉頭微蹙又問：“那你為什麼要娶她？”
面對她清澈見底的雙眸，林霰這才發現，有時要編個謊話竟是這樣難，所以他難堪地沉默了很久，才終於說道：“我不會娶她，是騙人的。”
“你為什麼要騙我父親？你不想娶她，可也不想娶我，對不對？”邑冰綃說到這裏，幽碧的雙眸終於有了變化，就象湖上飄來一層霧氣。
林霰勉強道：“我不想誤你終身，你知道我的病……”
“我說過不嫌你，你也知道的。小理”邑冰綃淡淡打斷了他，霧氣散去，她的眼神又恢復了清冷，仍向林霰固執地說道，“我想聽你說實話。”
林霰這時只覺即使齊樞、馮權、邑斌三個人加在一起，面對起來，也不及對着邑冰綃一個人這樣叫他為難。七年前的孩子話，有誰會當真？何況邑斌許配這門親事，還要他用終身自由來換？
但是這些實話，他怎能跟邑冰綃明說？當下只得繞着圈子道：“縱然你不嫌我，可是終生大事，何不尋個更好的歸宿？我四弟品貌遠勝於我，對你也是一片痴情，一旦兩家結親，將來更可為你父親減少許多煩惱……”
他正在絞盡腦汁用話把自己繞出去，誰知邑冰綃的性子，卻全然不吃這一套，聽得不耐起來，又一次打斷了他：“你四弟怎樣，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父親要是想用我去攀附，就不會答應我向你提親。”
林霰這才一怔道：“提親是你自己的主意？”
邑冰綃毫無矯情之態，平靜地說道：“是啊，七年前我就跟父親說了，長大要嫁給你，父親卻道，我還小，說話做不得准，但若是到了及笄之年，我還是不改主意，他便由我自己做主，可是我一直沒有改主意啊，所以他就去向你提親了。小理”
林霰想起自己竟用馮權這種人的心思，去猜測邑斌這樣的君子，不由慚愧無地，同時對邑冰綃更是充滿歉意，喃喃道：“我不知道啊……”
邑冰綃卻並沒有因他的悔意感到高興，臉色反而蒼白了幾分，詫異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莫非你對我並無情愛之意？”
“什麼是情愛之意？”林霰心頭一片茫然。
他怎麼會知道呢？當日他只是教了一個小女孩吹竹葉子，那小女孩也只是說了不嫌棄他，難道對姑娘家來說，這便是終生之盟了？從他出生以來，忙着與惡疾周旋，應付繼母的明刀暗箭，最大心愿無非是離開這是非之地，享受自在無拘的生活，對於兒女之情那是從來也沒想過，更不覺得自己一個人無牽無絆有什麼不好。
邑冰綃眼睜睜地等着林霰的回答，可是等到的卻是長久的沉默，以及他眼中無盡的茫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地發冷，冷到連身軀都忍不住輕輕打顫，也許再等下去，人也會變成一尊冰塑。難道自己連累父兄丟臉不算，連自己的自尊都不要了？
想到這裏，邑冰綃咬緊了牙關，讓淚水生生凝結在眼眶裏，忽然淡淡一笑道：“算了，你不用回答我也明白了，這是我綉了七年的東西，看來永遠也用不上了……”
說完隨手丟下一物，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出了後院，被她拚命忍住的眼淚，才斷了線珍珠般一串串灑下來，前院站着等候她的貼身丫鬟看見驚呆了，做夢也想不到，從小到大清冷如冰的郡主竟會哭成這個樣子，急忙走上前去想要安慰，誰知剛一上前，卻見邑冰綃嬌軀一軟，已倒在她懷中，只是咬牙說了一句：“我們回府，快……”
林霰低頭看了看邑冰綃丟棄之物，原來是一方五彩錦帕，乃是女子婚嫁時覆面所用，可是等他看清了上面的圖案，翠竹青石，依稀就是七年前他們初見的地方，一對鳳凰雙棲雙傍，也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有點胸悶。
雲娘從一旁走過來，她剛才在院外遠遠看見邑冰綃傷心欲絕的樣子，因知她素性冷傲，定然不願這個樣子被外人看見，所以沒有上前安慰，便走進後院來看看，正見林霰俯身從地上拾起了那方錦帕，不由輕輕嘆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先生他日不要後悔才好……”
林霰抬頭勉強笑了笑：“多謝大家設宴，時候不早，恕霰告辭了。”
雲娘點點頭，未再挽留，目視他背影離去，心中忽覺有點羨慕邑冰綃，至少她為愛情勇敢爭取過，哪怕失敗了，也已把影子留在了林霰心裏，如果換了自己，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勇氣，寧願親手埋葬方才對琴時，那份隱然心動的感覺，只把這深懷似海，但唯獨吝於用情的男子當做一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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