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驚夢（下）
林霰永遠不會知道，他在這一天之內，所負的女子，其實並不止邑冰綃一人，但即便如此，想起邑冰綃離去時的眼神，心中仍然感到無比困惑。
田風見他有點失魂落魄地回到廢園，微微訝然道：“怎麼，未曾得聞雲娘大家的新作？”
林霰嘆了口氣：“倘若未曾得聞，倒是好了。”
可不是么？當時要是不聽那兩支新修復的殘譜，他就不用答應雲娘見邑冰綃，要是不見邑冰綃又哪來現在的煩惱？但後悔也晚了，當下他擺擺手，不再理會田風，自己進了裏間屋發獃。
田風起初也沒在意，因為林霰平日在家發獃是常態，要是不發獃，那才奇了。可是過了兩天，他卻發覺事情有點不對，林霰這幾天的發獃，和平常大不一樣。平常他看天看地，都是目中有物，只是別人不懂他在看什麼，所以才誤以為他發獃，而林霰卻往往自得其樂，嘴角總帶着一絲安閑悠遠之意。但這幾天來，他卻是眉頭緊皺，好象在思考什麼難題，手裏還多了一方從未見過的五彩錦帕，倒象女子婚嫁時的蓋頭。
到後來，田風終於忍不住，走過去問道：“你沒事吧？莫非咳血症又發作了？”
林霰眉頭微皺，搖了搖頭：“這兩日胸口雖覺隱隱作痛，但我號過脈了，身體卻是無礙。小理”
田風道：“這便是你苦思不解之事？”
林霰不答，忽然轉頭反問田風一句道：“你可知道，男女之間如何私定盟約的？”
“我怎麼知道！”田風沒好氣地轉身，就要走開。
可剛走出幾步，想起林霰怎會突然問起這樣的問題，他心頭一動，又回過頭來：“咦，莫非你有了意中人？”
林霰苦笑道：“我連什麼是意中人都沒想清楚，又怎知有沒有呢？”
田風見林霰這兩日果然是在為男女之事發愁，不禁大為驚奇，正想嘲笑一句：“你不是天文地理無所不知么”，可轉念一想，臉色卻沉肅下來。
他太清楚林霰的為人了，知道林霰一向認為，人來世上一遭，便應當自由自在，丟開一切累贅，細細體味生命本身的美好，所以哪怕飛花落葉，一片浮雲，任何普通的自然景象，都能讓他百看不厭，興味無窮。但那些對別人來說求之不得的，比如浮財虛榮，功業名利，甚至情感，對他來說卻反而是一種牽絆，越少越好。只有血緣親情，這種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東西，他無法丟開，其餘卻可以什麼都不要。小理即便是自己，若非奇異的緣分，使這幾年相處下來，兩人產生了一種玄妙的心靈紐帶，那麼在林霰看來，現在恐怕也只是一個路人罷了。
所以，眼下田風雖不清楚，那個令林霰發愁的女子是誰，卻隱隱預感到這很可能將是林霰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動情的機會，一旦錯過，他日後的結局就必然是孤老泉林，童身終了。
關係到林霰一生幸福，那這個問題就不能等閑視之，田風想到這裏，不由露出沉思之色，只是他一生大半待在軍營，連女子都沒見過幾個，與他交好之人，別說赤驍他們了，就連赤無敵一生也未成家，因此對男女之情，他其實也是一竅不通。
此刻想了許久，勉強說道：“以我想來，意中之人便不是眼中之人，是為眼中不見，也不能忘卻的人吧！”
這實在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但林霰卻並未領情，反而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道：“我父親死了，我還記得，你要是死在我前面，大約我也會記得，難道你們便是我意中之人？”
田風狠狠看了他一眼道：“我們又不是女子！”
林霰仰頭不語，認真地想了想，如果邑冰綃死了，自己還會記得她嗎？誰知剛一閉上雙眼，腦海之中頓時映出她離去時心碎的目光，心頭猛然一驚，難道她真是自己意中人！
田風仍怕他不解自己之意，此時又沉吟着說道：“據說相愛之情能叫人喜則同歡，悲則同泣，你若見她流淚，自己會不會傷心呢？詩中亦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你若想着她的事，會不會寢食難安……唉，我也再想不出來了。”
說話間正要放棄，一抬頭，卻見林霰臉色一變再變，此時已十分難看，頓時心中瞭然，淡淡說道：“我看你也不用再問了。”
林霰手中握着那方錦帕，只覺似懂非懂，想起這幾日心中隱隱作痛，又不是生病，難道也是為了此事？不行，須得向她問個明白，否則日後即便離開了南梁，只怕也難以心安！
想到這裏，他心中有了決斷，轉身便走了出去，田風也不過問，只是嘴角帶了一絲笑意。
林霰一路出了廢園，直奔靖海公府而去，其實他也不知道見了邑冰綃要說些什麼，只是想把自己這幾日來，無法將她的影子拋開腦後的事告訴她，她不是問自己對她是否有情愛之意嗎？倘若這便是有情，而她也願意隨自己離開南梁的話，也許可以稟明靖海公，帶她一起走。
漸漸思路明晰，林霰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居然很快就到了靖海公府，可是一看門外，卻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他正想分開眾人，盡量往前擠。
忽見一個當日和談時遇到的禮部小官，對他諂媚笑道：“啊，這不是馮相爺家的嬌客么，呵呵，三公子今日也來道賀？”
林霰心中有事，本不想敷衍，但還是隨口問了一句：“道賀什麼？”
那禮部小官笑道：“當然是道賀冰消郡主與你家四弟的秦晉之喜了，皇上親自提親，聽說冰消郡主也一口允諾了，這才是才子配佳人，千年美談呢……”
林霰頓時呆了，此人後面說了什麼，竟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勉強向外走了出去，也不理身後連連驚呼，直到轉進旁邊的一個僻靜巷子，才覺得腿腳有點發軟，不由扶了扶牆。
忽聽身後有人沉聲說道：“你的意中人便是邑冰綃么？”
正是田風的聲音，原來他見林霰出來到底有些不放心，便也一路跟着，直到見林霰離開靖海公府門外，進了這巷子，才走上前，此刻一手扶住林霰的身子，露出關切之色。
林霰回頭向他面色蒼白地笑了笑道：“現在她是不是我得意中人，已經沒有關係了。”
田風眼中卻厲芒一閃，道：“理他什麼皇上提親，才子佳人？既是你中意之人，我就去把她帶來。”
林霰輕輕拉住了他，搖搖頭道：“事到如今，她是不會跟我走了，除非忍心陷她父兄於囹圄。”
田風皺眉道：“大不了帶他父子一起走，對林暻這樣的昏君，有什麼好賣命的？和馮權結親更是與虎謀皮！”
林霰淡淡一笑道：“邑斌父子會離開南梁？當年赤無敵身陷死牢，你打開牢門讓他走時，他走了沒有？”
田風頓時無語，知道林霰說的沒錯，邑家是和赤無敵一樣的人，跟他與林霰卻截然不同，可是難道就眼睜睜看着林霰錯過一生唯一心愛的女子？他心裏大為不甘，一時猶豫未決。
忽聽林霰說道：“走吧，我們回去準備一下，動身離開南梁。”
田風奇道：“現在就走？你原來不是說，要等你大哥安全到北齊的消息傳回才離開？”
而林霰此刻卻只覺胸口憋悶異常，再也不想留在大都，因此揮揮手道：“不必等了，大哥料來無礙，馮權不會再動他。我們這兩天就走，越快越好。”
田風這才注意到林霰臉色異常蒼白，當下再不說話，扶他回廢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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