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驚夢(上)

第十二章驚夢(上)

田風還是很知道林霰心意的,大都有這麼多才子佳人,高官重臣,可在林霰來說,唯有少數幾人能叫他另眼相看,而雲娘正是其中之一,原因就是六弦正音!

雖然兩人從沒見過面,但當年半卷《雅韻》被修復之後,刊印出來,林霰可是第一時間讓田風去購買的,買來之後,更是手不釋卷地看了三天,看完說道:“令五百年前古譜重見天日,惠在今日,功在千秋,雲娘善莫大焉。”

所以一見雲娘的請帖,林霰二話沒說就站了起來,任那些逢迎之徒還在前面堵着,自己卻悄悄從後門溜出廢園,徑直向沁芳小築去了。

沁芳小築在大都聞名遐邇,其實看外表卻實在很樸素,不過是一座白牆青瓦的小院,連飄花別院看起來都要比之氣派多了,但林霰一路被家人引入,見了院子裏一架絲瓜,兩篷雛菊,被一汪從牆外引入的清泉灌溉,水上還載浮載沉着兩隻大白鵝,半畝韭菜,綠油油地散發著田園香氣,旁邊是疏疏朗朗的竹林,一直延到後院,將一間正房與左右兩廂,若隱若現地懷抱在其中,竟似從繁華都市,一步跨進了桃花源,不禁在心中大為羨慕起來。

沿着迴廊走到盡頭,那家人向左面一指道:“雲娘大家在琴房等候,請先生自去便是。”

林霰走到門口,見門扉半掩,正不知該不該敲門,忽聽裏面傳來琴聲,正是《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當即一笑,自行推門進去了。

進了房內,只見掛着一張竹簾,透出後院照進來的陽光,裏面陳設更是簡單,只有兩張琴幾,一爐清香。

雲娘今日穿了一襲素花輕羅背子,秋香色抹胸,墨綠的長裙,烏木簪子挽着發鬏,還是那樣樸素高雅,見林霰起身斂衽一禮道:“多謝先生賞光,雲娘幸甚。”

林霰連忙還禮道:“哪裏哪裏,大家相招,是霰榮於華袞。”

雲娘聞言嫣然一笑,肅請林霰在對面的琴幾前落座。

林霰謝過坐了,卻見面前的琴几上除了張六弦琴,連杯清茶都沒有,心中不由訝然:“還真是設琴具禮呀,這樣請客倒沒見過。”

雲娘蘭心惠質,見他神色已知所思,笑了笑道:“清茶還是有的,不過是大麥所烹,請先生嘗一嘗。”

說著,她身邊立的一個小丫鬟奉上杯茶,林霰呷了兩口,覺得果然味道新奇,這時耳邊聽雲娘道:“今日雲娘請帖雖下,其實並不敢奢望先生真能枉駕光臨,因為都中傳言,先生病重不起,已連床都下不了,此刻觀之,見先生這麼快便恢復清健,實是令人安慰呀。”

林霰差點被嘴裏一口茶給噎着,當面被人拆謊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為什麼遇到的每個女人都一見面就喜歡跟自己過不去呢?竟連雲娘也不例外!好不容易把那口茶咽下,才訕訕道:“咳咳,這都是因為想到大家正在修復的那下半卷《雅韻》,頓令霰精神大振,竟比靈丹妙藥都有效,所以,嘿嘿……”

雲娘性情嫻靜淡雅,本不似鄭婕妤或舞輕鴻那般鬼精靈,今日故意叫林霰尷尬,乃是替一位友人抱不平,所以小小懲戒后,便一笑而過,但林霰提到下半卷《雅韻》,倒叫她有點詫異,因問道:“雲娘着手修復下半卷《雅韻》以來進展並不順利,因此也未向人提及,知者不過二三,先生如何知道?”

林霰想起盧光庭,心道有時交個大嘴巴的朋友也是有點好處的,但嘴上當然不好隨意出賣了他,只好含糊其詞幾句,隨後說道:“大家言道下半卷修復不順,這不應該啊,萬事難在開頭,上半卷修復完成後,大家已初窺門徑,到了下半卷,更應輕車熟路才對。”

“雲娘原本亦作此想!”被林霰說中心事,雲娘嘆了口氣,也不再追問泄密者了,蛾眉輕蹙道,“可是按前法才復原了兩首曲子,便覺得不對,《雅韻》乃是上古天子之音,如黃鐘大呂,教化人心,隱然與天道至理相合,已然修復的十二支曲子便是明證,可是這兩支新修復的曲子……唉,雲娘雖閉門謝客,苦心鑽研,卻始終不得要領。”

林霰好奇心起,也管不得冒昧不冒昧了,當即問道:“大家已復原的那兩首曲子,不知可否奏來一聽?”

雲娘大是沉吟,本不願將自己沒有把握的作品拿出來示人,所以即使以柳湘亭和她的交情,幾次相求,她也沒有答應,可此刻想了一會,忽然向林霰點一點頭道:“先生既願雅正,雲娘本當欣然,只是若雲娘答應了先生,先生是否也能答應雲娘一件事?”

林霰急着聽曲子,料來雲娘也不會有過分之求,便點頭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理所當然,請大家惠賜梵音。”

雲娘見他連什麼事都不問就答應下來,還把自己比做普度眾生的佛祖,也不由得好笑,同時隱隱生出知己之感,當下整容肅坐,果然把修復的那兩支曲子彈了一遍。

林霰聽她彈完,滿面訝異,這實在太奇怪了,雲娘所彈這兩支曲子,非但與上半卷雅韻黃鐘大呂,振聾發聵的曲風全然不同,竟似一派雞鳴狗吠的瑣碎之聲,簡直讓人猝不忍聞。

雲娘苦笑望來:“先生亦是箇中高手,聽后以為如何呢?”

林霰眉頭緊皺,搖搖頭道:“不得其解呀……”

說話間,不知不覺手就摸着面前的那張琴,按着雲娘剛才彈的曲子撥了幾個音出來,象他和雲娘那樣精熟音律的人,只要聽過一遍的曲子,那都是過耳不忘的。

所以他彈奏出來,雲娘起初不以為異,但見他翻來覆去,卻只在最初兩句盤旋,目光才開始露出深思之色,等林霰彈三四遍,每次仍是那幾個指法、弦序和音位不變,但間歇卻有了細微變化,雲娘已知其意,當下手指也開始將琴弦撥動起來,可與林霰所彈,又隱隱不同。

就這樣,兩人各自苦思冥想,彈了七八遍,忽然都是眼前一亮,抬頭異口同聲說了句:“琴譜沒錯,是音長變了!”

這個迷題一旦解開,整首曲子就再也難不住這兩個當今世上頂尖級別的音律高手了,當下兩人相視一笑,由雲娘起頭,將這首曲子重新彈來,雖然指法、弦序、音位仍和以前一樣,卻因為音長的把握不同,原先那一派不堪入耳的雞鳴狗吠之聲,竟也變成了一種寧謐安詳的韻味。

隨後,林霰的琴聲也加入進來,便彷彿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生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美,家長里短的問答,採桑種麻的瑣碎,甚至夫婦夜間枕畔私語,盡在兩琴應和中娓娓道來,波瀾頓挫,如風行水面純任自然……

一曲終了,雲娘看着林霰半晌,方輕嘆道:“先生如何知道琴譜不會錯?須知雲娘花了這許多時間,便是對自己修復的琴譜心存疑慮,所以反覆考證想要糾出訛誤,卻始終不得要領,可先生竟一上耳便知琴譜無訛,而去捉摸音長的變化,實乃神人也!”

林霰微微有些得意地笑道:“不是霰耳朵神奇,一聽便知琴譜無誤,而是霰對考證古譜一竅不通,所以壓根沒想大家修復出來的譜子會有訛誤,自然只考量音長。反是大家不放心,總在自己身上找錯,便鑽了牛角尖。不過這譜子要是霰所修復,一定也會犯和大家同樣的錯誤。這可是五百年的殘譜啊,其中不僅字形古今不同,所示音位、指法多有變遷,缺字漏字更是尋常,做了這些浩若煙海的工序,誰能放心自己一字不錯?”

“這就叫知人容易知已難!”雲娘苦笑一聲,隨即又嘆道,“唉,說起修復古譜不易,倒讓雲娘想起一些感觸,倘若前人體念子孫後世,當初記譜著書善加保存留傳,又何至於讓我們今日有這許多煩惱?”

林霰想起千百年來丟失的古書殘譜多如牛毛,雅韻不過是滄海一粟,十分理解雲娘的心痛,亦不由連連點頭。

兩人正說話間,只見方才引林霰進來的那個家人,此刻又入房來稟報:“大家,車駕接到了,小人已將貴客請到後院。”

雲娘點點頭,令他退下,轉頭深望林霰一眼道:“雲娘今日雖與先生只是初遇,然以琴觀之,先生絕非無情之人,卻為何又做出無情之事?”

林霰大為困惑,不知好好的,雲娘怎又突然埋怨起自己來,正自愕然,見雲娘眼波流轉向竹簾外望去,便也跟着轉頭去看,哪知一看之下,立刻就徹底傻了,站起身來說道:“大家既有貴客來了,恕霰先行告辭。”

“且慢。”雲娘連忙叫住他,說道,“先生忘了,答應過雲娘一件事?”

林霰這才知自己又被算計了,站在那裏,進退兩難,半晌才苦笑道:“霰與大家無怨無仇,何故害我?”

“雲娘怎會害先生呢?”雲娘微搖螓首,意味深長道,“不願先生誤人誤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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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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