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拒親（下）
邑斌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林雩非明君之選？只不過是想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當下說道：“賢侄的其二呢？”
林霰目光一沉道：“其二就是大哥如果留下，決活不到登基之時。”
邑斌聞言，雖然沒有太吃驚，但臉色卻出奇的凝重，緩緩問道：“賢侄何出此言？莫非——”
林霰也知他猜到了，所以並沒多說什麼，只是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證據確鑿。”
兩個都是智慧卓絕之人，話到這裏，邑斌也不問到底是什麼證據，因為他相信，如果林霰說證據確鑿，那就必是實情，當下默然良久，長嘆道：“老夫亦知十之**是他，但不到今日，終不願承認此人已這般喪心病狂！如今他兩個兒子都回到河南軍中，賢侄縱有證據，也千萬不能輕易拿出來，否則南梁一場大亂，就在眼前……”
林霰見邑斌果然與自己見解相同，便笑了笑道：“世伯放心，此事小侄理會得。”
邑斌看着他，眼中欣賞之意更濃，問道：“賢侄尚未說最後一個原因。”
林霰輕嘆道：“小侄未說，世伯自己卻已說了。小理馮氏在軍中已有根基，到今上春秋之後，數年經營更是盤根錯節，大哥一登基，馮氏必然作亂，世伯唯有引關西軍與之決戰，雖可蕩平，卻需時日，而虎視眈眈的西武、北齊能給南梁這個時間嗎？請世伯思之。”
邑斌不再說話，指扣桌面，目光中流露出深思之色，似乎猶豫難決。
林霰看着他，忽然說道：“小侄以為四弟林雱為儲，亦無不可，世伯還願意聽嗎？”
邑斌一愕，道：“你說說看！”
林霰道：“首先，四弟性情剛好和大哥相反，一向留意朝政，頗有志向，這一點世伯當有所見，慮者唯馮家也。但馮家既是他最大的靠山，也是他登基后最大的受益者，要想守住這份榮華富貴，便要守住南梁的江山，這樣一來國內便不至於大亂。如果擔心馮家失去制約，胡作非為，小侄建議令四弟立儲之後拜皇後為母，將來一旦稱帝，後宮有兩位太后，前朝又有兩位大帥，只要皇后和世伯在世一日，料馮氏不敢胡作非為。四弟也是有心計的人，即便如今與母家親近，想到日後成了皇帝，馮家勢大也會忌憚，所以拜母之事，立儲后提出來，他當會順水推舟答應。”
邑斌聽到這裏，再也壓抑不住悚然動容之色，說道：“老夫本以為賢侄乃人中之傑，此刻方知竟乃是人中龍鳳也，老夫失敬了！”
林霰搖頭道：“小侄不過是出出主意罷了，又有什麼了不起，今後南梁偌大一個國家便要由世伯獨立支撐，明知內有奸佞，外有強敵，千難萬險，世伯卻全無退縮之意，如此才是真正的人中龍鳳啊！”
兩人目光對視，都看到對方真情流露，但偏偏又都是心深似海的人物，所以心潮一陣激蕩之後，很快便平復下來，化作輕描淡寫的相視一笑。小理
邑斌舉杯說道：“老夫知道賢侄既已安排好令兄的退路，想必自己不久亦將遠遊，我本想設法留住賢侄，但今日觀之，卻只有為你踐行的份兒。”
林霰有咳血症，自幼不曾斷葯，因此是滴酒不沾的，但今日聞言卻毫不推辭地舉起杯來，與邑斌一飲而盡。
這固然是因為他對邑斌這樣的英雄人物心懷敬仰，不願拂他之情，也因他深知自古以來，象這樣的忠臣遇到晦世時，結局往往一腔碧血濺丹青，這杯酒也許亦是他與邑斌共飲的最後一杯酒了。
但邑斌此刻卻是這些日子以來心情最好的時候了，並未留意到林霰眼中的那抹悲憫之色，放下酒杯之後，拂髯微笑道：“賢侄，老夫還有另一件事想要問你。小理”
林霰正容道：“世伯請說。”
邑斌笑道：“老夫尚有一女，小字冰綃，年方十六，雖是蒲柳之姿，卻也並非不堪入目，想託付賢侄終身，不知賢侄意下如何？”
林霰哪裏想得到自己二十餘年無人問津，今日一天之內，竟然遭遇兩次提親，而眼前這門親事，還是南梁第一美女邑冰綃！
這樣的好運氣，砸到誰頭上都要懵了，偏偏林霰卻是無福消受，因為無論邑斌再欣賞自己，但明知自己有“癆病”，絕不會無緣無故主動許配愛女，犧牲她的終生幸福。顯然也和馮權打的一樣主意，想以此把自己收為己用，只不過先送行，再許妻，做得更加漂亮，更不着痕迹罷了。可他主意早定，此間事了便要從此海闊天空，無牽無絆，怎肯用自由換一個嬌妻？
當下，林霰默然片刻，抬頭苦笑道：“多謝世伯美意，可惜剛巧就在今日馮相許以孫女，小侄已答應下來了。”
邑斌提親之際，根本沒想到林霰會拒絕，所以聽這話明顯驚異了一下，他當然知道林霰這樣的人，絕不會真娶馮權的孫女，也知道林霰根本沒指望自己相信這件事，之所以仍用這個借口，便是給自己一個台階而已。
當下沉吟了一陣，只好拾階而下道：“既然如此，果然有些可惜。”
這場本應盡興的談話，到這裏卻成了不歡而散，令林霰自己也覺得十分遺憾，不過好在接下來的事情倒都很順利。
先是齊樞回國后，不久北齊送來休戰的國書，和談正式達成了，南梁開始逐步撤軍。接着是田風悄悄去了一趟河北，馮璋果然放了他的那些兄弟，而在田風的安排下，赤驍、赤驪二人也找了一個機會，把他們抓到的那些殺手扔到了馮璋營地外面，算是完成了人質交換。
最後，林雩也做好了赴齊的準備，其間再也沒有類似河北遇劫這樣的“意外”發生，在六月十五起程去了北齊。那天林霰並沒去送行，而林雩也果然聽話，直到離開大都，始終沒有再聯繫林霰。
這樣一來，馮權自然更放心了，就連之後寧府在馮氏的授意下，幾次來人接林霰回去，被他隨意用些借口一直拖延，都沒令馮權生疑，反而以為他仍在疑懼繼母的報復，所以放出風來，乾脆要為林霰另起一座府邸，婚後直接搬到新府居住。而馮氏逐走了林雩，心滿意足，對林霰也樂得大方，不但贊成為林霰建府，還派人送來很多金銀財物，算是重新結好的姿態。
不過，倒也不是沒有意料之外的麻煩，比如林雩這一走，雖然尚未正式議立儲君，人選卻已經很明確了，因此本就訪客不絕的相府門外，前來送禮逢迎的車馬更是整日絡繹不絕，更有些心思活絡一些人，見登相府之門不易，竟轉而想起林霰這位相府新“嬌客”來了，經常有人跑來廢園請宴。
而在這個時候，林霰在大都真正交好之人，比如盧煥之、邑橫雲倒反而人影不見。林霰當然知道，自己當面拒絕了其妹的親事，邑雪鷹再心胸開闊，也免不了不是滋味，而盧光庭呢，多半正在大為惱火自己“投靠”相府，是個沒氣節的傢伙哩！
好在林霰本就是個淡泊的人，在他看來，有緣則遇，緣盡則散，是誤會總有消解的時候，是冰雪便有融化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解釋挽回，寧願多打幾個噴嚏，隨便他們在背後大罵自己好了。乾脆託辭生病不起，把所有訪客拒之門外，自己關在家裏悠遊自在地幹着他最喜歡乾的事，看看天，看看地，逗逗鳥，彈彈琴……
直到這一天，田風走進來，手裏拿着封請柬。
林霰奇道：“我不是說了誰約都不去嗎？”
田風板著臉道：“這個也不去？”
林霰一眼瞥去，只見那張潔雅異常的素箋之上，寫的一筆秀美飄逸字跡竟是：“寒雲先生雅鑒，今於沁芳小築設琴具禮，企盼尊至，雲娘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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