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和談（下）

走到前面，看見有個小涼亭，四周一望無遺，裏面並無遊人，兩人這才走了進去，靠着欄杆各自坐了，那藍衫青年卻守在涼亭外，手扶劍柄，神態冰冷，這時縱然偶有遊客經過，看見亭外站着這麼個人，想必也要繞道了。

齊樞深深看了林霰一眼，此時明知故問道：“泗川並非齊梁交界，與我兩國戰事更是毫無關係，寒雲兄為何預言泗川汛期一到，本王就要再度訪梁啊？”

林霰平靜地說道：“泗川確非齊梁交界，而是原先的齊宋交界，由東北而西南，貫穿數十州縣，在建州附近匯入天河，由於下流河道淺窄，貴國自文宗在世，歷攝政王兩朝，便開始修堤築壩，是以不虞洪患，而對岸的宋地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那裏朝政渙散，官員貪弊成風，從沒認真治理過泗川，所以每逢大年，汛期一到，必然泛濫。如今貴國滅了陳宋，表面看武功蓋世，其實卻把這爛攤子也收了過來。本來要是多給貴國兩年的時間，拾漏補缺，將東岸治理一番，倒也不是難事，可偏偏兩國交兵，貴國朝廷騰不出手。去年是個小年，勉強湊活，今年卻從四月以來雨水頻繁，眼看汛期一到，泗川必然泛濫。先不說到時百萬災民都是陳宋百姓，貴國若不施救，便會轉眼星星之火燎原，救濟了災民，貴國又拿什麼打仗。就說退一萬步，貴國真有財力顧得了兩頭，但宋地剛經戰亂，十室九空，軍糧補給也只有從原來的齊境運來，這麼多補給，到時泗川泛濫走不得水路，沿途又有災民流離失所，旱路也不靖，試問王爺，貴國打算怎麼保持糧道暢通呢？倘若糧道不暢，貴國的軍隊又如何收復青建二州呢？王爺，說實話，霰試為貴國籌謀此事已久，然思來想去卻無良方，若是貴國朝廷另有主張，霰倒想聽聽王爺指教，也好增益已所不能。”

說完，林霰抬起一雙深邃無波的眼眸，向齊樞望去，齊樞與他目光相觸之下，只覺隱隱一股寒意湧上心頭，良久，才說了一句道：“寒雲兄可知，縱然我國頗有隱患，畢竟論國力、軍力都要強出貴國一頭，倘若拼個魚死網破，我齊國也許會大傷元氣，但你南梁卻有覆巢之危。”

“王爺所說不錯。”林霰點頭承認，隨即微笑道，“若非如此，我國主動賠款談和何為？”

齊樞聽他扣着賠款二字，卻絕口不提割地，眼中閃過一道厲芒：“以本王觀之，寒雲兄雖見地非凡，貴國天子以及其他重臣卻是未必，只要本王明日下書梁帝，言道寒雲兄言談荒謬，禮儀失當，請貴國另派使者，到時寒雲兄不再主事，和談便未必不能如我國所願。”

林霰見他遭受如此重挫，眼神竟絲毫不亂，也自佩服，當下笑道：“王爺這招果然厲害，不過，若在之前或還使得，可惜王爺過於咄咄逼人，說了三日必然返齊的話，如今最後期限到了，卻忽以換使為由，自食前言，那時能看出王爺破綻的人，可就不止霰一人了！別個不說，王爺當知靖海公邑斌如今正在大都，加之我國聖上雖有些怯戰，卻是絕頂聰明之人，也會生疑，一來一去拖個幾天，泗川水患消息確鑿傳來，王爺該如何下台？”

齊樞聽到這裏，終於熄了眼中光芒，頓足說道：“非是本王失策，將之前的話說得太滿，實是本王不能未卜先知南梁還有一個你林寒雲在啊！”

林霰見他一旦認輸，就認得如此坦白，也不由好笑：“王爺過獎，霰不過是個閑散在野之人，怎能與王爺相提並論？”

齊樞搖頭不信道：“寒雲兄倘真是淡泊無為，此番又怎會費這般心力來與本王周旋？”

林霰淡淡一喟道：“實不相瞞王爺，霰志不在朝堂，而在山野之間，不久便要離開南梁，雲遊天下，所以此番才盡心儘力，皆因乃是為南梁所盡最後一份心意耳！”

齊樞聞言，本已有些黯淡的雙眸忽然又亮了起來，問道：“真的嗎？不知寒雲果真離開南梁，意欲何往？”

林霰看着他熱切的眼神，卻不為動地搖搖頭：“既然說了是雲遊天下，又怎會牽絆於一國一地。”

齊樞仍不死心，慨然道：“只要寒雲兄答應來我齊國，本王不但不再索取貴國河套之地，就連賠款也一分不要。”

亭外的藍衫青年聞言，不由回頭看了齊樞一眼，目光大是憂慮，只有他知道齊樞南來前，端太后曾面授機宜，河套之地須得力爭，但若被南梁看破國中隱患，實在不肯鬆口，也可暫時放到一邊，但賠款卻一定要多多益善，接下來的水患便要靠這筆銀子渡過難關。可現在齊樞為了林霰一人，竟自作主張說出一分不要賠款的話來，倘若林霰答應，回國卻如何向太后交代？

誰知林霰聽了，卻對齊樞開出這幾千萬的價碼毫不動容，淡然道：“河套之地，只怕王爺如今縱然有心，也無力再爭，至於賠款，當初南梁冒然開戰，這也是應付的代價，霰既不會為了自己賣國，卻也不會為了國家出賣自己，只怕要讓王爺失望了。”

齊樞從小到大，一直相信是人就一定會有軟肋，打蛇要打在七寸，制人就要先尋其軟肋，必然手到擒來，但現在他瞪着林霰，腦子飛速轉動：此人身為親王之子，又有經天緯地之才，卻沒在南梁混個一官半職，顯然不求榮華；前兩天每日去樂坊青樓，美女如雲，林霰卻始終淡然處之，顯然不好美色；家中金玉為堂，他卻天天一身布衣，自然更不是稀罕富貴錢財之輩，如今自己提出要他來齊，便可免去南梁的巨大損失，可他竟然連國家也不愛……這樣一個人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軟肋的？

“寒雲兄，真是讓本王徹底顏面掃地了！”齊樞終於死了心，不再提邀林霰北去之事，轉而苦笑道，“此番來梁除了些許金銀，竟然一無所獲，先不說回去難以交代，將來傳了出去，更要叫西武看笑話，只當是我北齊軟弱無能。”

林霰見他神色，知他不得已放棄了收羅自己的心思，和談也算達成，如今這些抱怨，不過訴訴苦罷了，當下也放鬆了心情，說道：“王爺要是真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可以在和談條件里加上一條嘛，提出讓南梁尊貴國為兄，甚至效仿前例，派個質子過去，以示誠意。”

他的這個提議本也尋常，此時各國割據，彼此間既有利益爭奪，也有暫時的妥協，所以戰敗之國尊戰勝國為兄乃是常例，至於派遣質子嘛，便是用來表示臣服的姿態，當年齊文宗就曾戰勝南梁，令林霰的父親林昿北上為質。

可這個看似尋常的提議，齊樞聽了，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頭猛地動了一下，湧起一陣狂喜：“林寒雲啊林寒雲，我終於找到你的軟肋所在了……”

表面仍不動聲色道：“寒雲兄此議甚佳，既如此，我們回去就擬定合約，明日一早回復貴國聖上。”

林霰其實也已注意到他剛才臉上一閃而逝的喜色，暗中微凜，難怪田風和馮權這兩個老於世故的人，都提醒自己這劭王絕非易與之輩，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他，但話已出口，想收回來也遲了，明知將來會有麻煩，也只好裝作不在意地點了點頭：“謹遵王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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