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闖園（上）

這已是林霰被圈禁后的第三個月了，眼看百日之期將滿，而每天林昿的藥渣也顯示他的病一天天在加重，彷彿成了一場時間的競賽。

這日思過堂里，林霰把老田叔帶來的葯汁一氣吞下后，正要找父親今天的藥渣來查看，但打開食盒下層，卻空空如也，不由詫異地向老田叔望去：“東西呢？”

老田叔搖了搖頭：“今天沒有藥渣，我看過了，是一支根須俱全，兩指粗細的玄參。”

“蒼啷”一聲，林霰手中藥碗跌到地上粉碎，可他卻猶自不覺，目光奇異地盯着窗外，腦中一片空白。

深通醫道的他，自然明白這樣一支根須俱全的成形玄參雖然珍貴，卻對父親的消渴症並無療效，它唯一的作用只能是續命！

這一天終於來了，他原以為自己早有準備，事到臨頭，當能從容面對，卻沒有想到匆匆百年，人誰無死？這樣一句理所當然的話，接受起來竟會這麼艱難……

老田叔一向冰冷的目光，此時罕見地充滿了擔憂之色，不管林霰多麼才智卓絕，多麼看徹世情，畢竟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面對世上唯一在乎的親人即將撒手人寰，怎麼可能不悲慟？但此時林霰眼裏竟沒有一滴淚，臉上甚至沒有什麼表情，正因如此，才叫他更不放心，嘴唇囁嚅了一下，剛想勸慰幾句，卻見林霰突然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院外的兩個護衛聽到屋裏響聲，正在向里張望，忽見林霰出來，便上前問道：“三公子，有什麼事嗎？”

誰知林霰就象沒有聽到似的，仍是腳步不停地向院門走去，兩個護衛這才感覺不對，慌忙阻止道：“三公子，三公子你不能出去，你還被圈禁呢！”

林霰淡淡地看了兩人一眼，目光中的冷厲之色，竟讓這兩個一向不把他放在眼裏的護衛，均是心頭一顫，等回過神來，林霰卻已跨出了院門。

兩人急忙動身去追，誰知剛追出幾步，便覺腳下一滑，前後摔倒在地，莫名其妙地昏了過去，而那個每天來送葯的老田叔，此時也已消失了身影。

寧王府東園的書房裏，世子林雩正坐着看書，他因是長子，寧親王林昿當年還沒去北齊為質時所生，比林霰大了近十歲，比林雱更大了十二歲，今年已三十有二了。外貌和林雱更為相像，也是眉目清秀，中等身材，但看上去少了幾分聰穎，多了幾分忠厚，只是為人過於懦弱。所以父親林昿病重之後，寧府事務全由繼母馮氏把持，他在府里的話語權，甚至連弟弟林雱都不如，要不是有個嫡長子的頭銜，恐怕也早和林霰一樣被排擠出去了。

這時房門一開，林雩抬頭見進來的竟是林霰，不由驚異地站了起來：“三弟你，你怎麼跑出來了？萬一被人看見，如何是好？快跟我回去……”說話間，立刻就要把林霰拉回思過堂。

林霰卻並不理睬，反而單刀直入問道：“大哥，父親病危，你可知道？”

“什麼？”林雩大驚，隨即搖了搖頭，“絕無此事，三弟可是聽信了什麼謠言？我每天早晚都去問安，如若病情有變，我豈會不知？”

林霰淡然一笑：“那麼，大哥問安之時，見到了父親的面嗎？”

林雩心頭一震，頓時想起從昨晚到今天早上，自己兩次問安，繼母都說父親正在熟睡，不能攪擾，並沒有讓自己進門，當下微微猶豫道：“近兩次是沒見到，但不能憑此斷定他老人家已然病危啊……”

話猶未了，已被林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頭說道：“大哥，你聽我說，我們現在必須馬上去見父親，遲則我二人性命不保。”

“你，你說什麼？！”林雩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自己這個弟弟，可看他神色，又實在不象開玩笑，不由滿面疑惑道，“父親纏綿病榻已久，若當真有一日撒手人寰，我們做兒女的自然悲痛萬分，可就算沒能見上最後一面，怎麼就性命難保了？”

林霰看着自己這位大哥，暗自搖頭，但也只有嘆了口氣說道：“大哥你也不想想，一旦父親辭世，他當時留下什麼遺言，自然只有在場之人知道，你我不在，也就不得而知。倘若日後有人呈上父親遺表，說你我忤逆不孝，欺父欺君，你我如何自辯？就算假借父親之名，要你我自殺殉葬，也只有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份兒。是故，父親大限到時，你我在場才有自保的餘地，如不在，那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林雩聽到這裏，已是臉色煞白，他當然猜到林霰說的“有人”是誰，更明白林霰雖口口聲聲“你我”，其實只是指他一人，因為對“那些人”而言，林霰庶出的地位，還遠遠夠不上威脅，只有他這個世子，才是他們必欲除之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維繫着自己這個世子名份，但心裏卻清楚，父親在日，他總算還有個依靠，一旦父親不在，自己必難自保，想起今早去問安時繼母的眼神，當時還沒覺出什麼，如今回憶，竟是如此冰冷，難道他們真會這麼快就動手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抬頭向林霰望去，忽然發現，這個自己雖然一直都心存憐憫，卻又從未真正親近過的三弟，竟也和印象里完全不同。他滿面病容的臉上，五官雖遠稱不上俊美，那雙眼睛卻象是寒夜裏一盞遙遠的燈火，永遠都不會熱情燃燒，卻能讓人在孤獨絕望的時候，看到最後一絲溫暖的光亮。

而就在林霰這樣的目光之下，這位一貫懦弱怕事的王府世子，終於平生第一次鼓起抗爭的勇氣，咬了咬牙說道：“三弟，你說吧，我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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