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餘波（下）
誰知道表章送到慈暉宮后，竟然被太后留中了，這一下，大家都顯得有些沮喪。在政事堂內，謝毓夫和李罡滿肚子牢騷，齊靳臉色陰暗，張涼和李秉中緊皺眉頭，田橫滿臉疑惑，都難以相信在這樣關係到齊國命運的大事上，太後會以私廢公。
只有齊樞低頭沉吟，心思不停轉動。過了一會，提筆在箋上寫下那天林霰送給他的十六個字，封入信封，叫過一個小黃門，讓他立刻送去慈暉宮。
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見那個小黃門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手裏拿的正是那份被太后留中的表章，齊靳一把奪過來看，只見自己的批複底下，太后那筆秀逸無比的小篆只添了一個字“好”！
政事堂內頓時傳出了君臣陣陣歡笑，眾人拉着齊樞，紛紛問他這戲法怎麼變出來的？齊樞道出原委，當然沒提這十六個字是林霰所授，眾人這才知道太後起初猶疑，是在擔心外敵，怕這個龐大的遷徙施行到中途，再起戰事，那就兩頭不到岸了，但齊樞這十六字，卻指明了應對之法，使太后打消顧慮，立刻准了他們的計劃。
通過這件事，齊靳之前因為齊樞在外使宴席中，對於太后稱帝不置一詞的不快，煙消雲散了。想到這幾個重臣里，雖然張涼老謀深算，田橫大公無私，李秉中桃李天下，但說到對外事的精通，還是齊樞，否則怎麼只有他能猜到太后的顧慮，又能提出這樣見識卓然的解決辦法呢？看來將來要對南梁西武用兵，還須倚重此人，心中不由起了等忙過眼下一陣，要把齊樞調入樞密院的念頭。
而齊樞感受齊靳眼中激賞之意，不禁老臉微紅。其實林霰一提出這十六字，他就已心領神會，甚至想到無數妙計，可以把這十六個字發揮到淋漓盡致，只不過說到把握全局，運籌帷幄，終是差了林霰一籌，暗中不禁咬了咬牙：“寒雲，不要怪我對你失信，實在是我太不願意有你這樣一個敵人了……”
冬至之後，齊人入宋的國策，終於在大朝時宣佈。遷徙計劃定於明春四月開始實行。這一下，不僅齊國國內舉國震驚，太后聖壽之後，一直磨磨蹭蹭不肯走，想留下來看齊國宮斗這場好戲的突厥、南梁、西武三國使團，更是大出意料。紛紛通過各自渠道，向國內傳送緊急文書，把齊國的這番大動作向朝中密報。
過了幾天，具有中書省參知政事以及皇叔這雙重身份的齊樞，宴請了西武使臣慕容函羽，而南梁楊鑒和突厥的阿濟卻並未受邀，只聽說齊樞舉辦的乃是一次私宴，與會的齊國禮部尚書崔戶，以及其它的幾個禮部和樞密院的官員，都以便裝赴宴。
席間，齊樞叫出他府中十幾個才色兼備、通翰墨會詩歌的歌姬，作為“女學士”陪席，狎客雜坐，聯吟互贈，寫下曼詞艷語，按歌度曲，再一一唱出來比試，唱得最好的選為“四艷”。這樣的宴會本就大合慕容函羽心性，再加上主人溫柔可親，令人如沐春風的做派，最後還將選出來的“四艷”贈給了他，賓主盡歡而散。不久后，慕容函羽在落腳的都亭驛設宴回請齊樞，並且親自吹簫獻曲。小理這一來一去，很快與齊樞結成了知交。到了慕容函羽要回國的時候，齊樞送到長亭，居然是灑淚而別。並且約定齊樞開春后出使西武，到時兩人再敘別情。
這番舉動，看在楊鑒和阿濟眼裏，不免各自心驚，齊樞狎妓宴賓，贈君美姬的做派，在西武和南梁都很風行的，但在一向朝風清正的齊國卻十分罕見，他這樣曲意籠絡慕容函羽這弄臣，難道有意與西武結盟？
如果真是這樣，天下大勢頓起變化。對南面梁國來說，齊武東西連成一線，前者逆流而上，後者順流而下，天河不再作為天險可倚；對北面的突厥來說，齊國秦關、鳳關和西武的北關，三關首尾相顧，互為馳援，從此更休想踏入中原！
除此以外，南梁使臣楊鑒還有另一樁心事。梁帝林暻病勢日沉，眼看儲王林雱就要繼位。等林雱正式登基，他大哥林雩回國，已無法動搖其皇位，反而更便於控制。所以楊鑒此行，馮權曾暗中叮囑，讓他到齊國見到質子林雩，以故國之情動之，準備接其回國。
誰知楊鑒的請求遞上，本來鴻臚寺官員說已上報中書省，不日就有消息，結果遲遲不見答覆。而林雩的質子府反而加強了禁衛，竟被極其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就連楊鑒幾次私下求見，也都被拒之門外。
直到南梁在燕京的細作傳來一個消息，說是寧王三子林霰，如今已成齊國的布衣帝師，暗中勸諫齊帝效仿重耳奚齊的典故，把林雩留在齊國以制約南梁，如果以後南梁敢招惹齊國，齊國就幫助林雩返國奪回本該屬於他的帝位。小理楊鑒這才大驚失色，再也不提求見林雩，次日上表向齊帝和端太后辭行，帶領使團匆忙回國。
回到大都，還不及去向如今已搬入東宮的儲王林雱交旨，楊鑒就風塵僕僕地去相府，首先向他的恩師馮權密報。馮權聽完，捶案大怒，連晚膳也無心相留，就端茶送客。回到內堂，想起林霰當初悔婚出逃，如今又壞自己好事，不免勾起新仇舊恨，在家一連幾天破口大罵，發誓將來林霰落到自己手上，定要將其千刀萬剮。
當然，等到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經由秘營傳回齊國，已經是年底的事了，姑且不提，卻說慕容函羽和楊鑒先後回國，燕京的天氣也一天比一天冷了，齊國朝堂卻是一番忙碌景象。
齊人入宋的國策雖定於明春才開始執行，千頭萬緒的準備工作卻要事先開始安排，每天雪片般的公文來往於燕京驛道，最後彙集到中書省，政事堂頓時人手不足，所以齊靳除了把謝毓夫和李罡調去幫忙，自己上朝外的大部分時間也都留在那裏，來明理堂就漸漸少了。但齊靳不來，林霰這裏也不見得清閑，因為明理堂又多了另一些常客。
首先是謝毓夫和李罡調到政事堂后，處理政事遇到疑難，齊靳就會叫他們來向林霰問計，有意讓這兩個日後的臂膀多和林霰親近。謝李也是聰明人，自能體會皇上這層心意，再加上被齊人入宋的構想折服，對林霰本人也很好奇，早想與之結交，自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每次來明理堂，商量政事之餘，總要談古說今，縱論時事，藉機詢問林霰的見解。
另一個常來擾人清凈，林霰卻得罪不起的客人，就是醫聖徐藥師。只因林霰和他做了個交易，由徐藥師負責替林霰帶信出宮，和雍青烈等人保持聯絡，而林霰則要幫他出謀劃策，找出毒害靜妃胎兒兇手。可問題是徐藥師醫道上的成就震古鑠今，別的事卻非常低能，縱有林霰之謀，靠他來查案，仍是事倍功半，進展十分緩慢，令林霰頭痛之餘，大覺這買賣做得虧了本。好在既知靜妃病情反覆乃鬱金所致，以徐藥師的醫術，保住胎兒已不成問題，找出兇手也就沒那麼急迫了。
最後就是，冬至過後不久，林霰成為皇子太傅的事，在齊國朝堂下了明詔。雖因其身為布衣，又背着莫須有的罪名，在宮中執教，引起了好一陣子眾議紛紛，並受到御史攻訐。無奈此事由皇上與太后欽准，又連中書省四位宰執不知何故，也都持着默許的態度，御史們鬧了一陣，見無濟於事，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自從齊殊來了明理堂，林霰對他這位金枝玉葉，卻也沒什麼特殊待遇，以前怎麼教雍青烈和錢征，現在也怎麼教他，從不講什麼治國安邦之道，每天只講半個故事，就連剩下那半個，也是叫他自己去宮裏的藏書樓尋找答案。這種完全是尸位素餐的態度，令其它太傅大為不滿，誰知卻非常受學生們歡迎。
齊殊聽了幾天故事，回到學館一傳，與他同在東別院進學的其他皇族子弟也好奇心起，紛紛跟來了明理堂。反正皇上和太後下詔，林霰已被指為太傅，大家也就沒有了從前的顧忌。
結果沒過多久，明理堂內人滿為患，到了林霰的課上，這些皇族子弟竟連一個告病的都沒了，常常是濟濟一堂聽完半個故事，然後又結伴去藏書閣查經問典，討論答案，遠比聽其它經史子集起勁得多，氣得包括王濛在內的那幾位正經太傅鼻子都快歪了，眼看這些鳳子龍孫，都要被林霰這庸師毀了，紛紛指其誤人子弟。
但狀告到皇上那裏，齊靳反而欣慰。他本就擔心齊殊真和林霰結下師生之情，見林霰不肯認真執教，放心還來不及呢，哪會計較？而對皇族子弟的學業，向來非常重視的太后，大概仍在病中，精力不濟之故，也只是溫言勸慰了那幾位告狀的太傅一番，對林霰同樣不予追究。
倒是自從林霰一開始執教，齊靳終於有了賞賜他的借口，除了不能封官之外，送來明理堂的珍奇異寶絡繹不絕，表面是獎賞皇子的師傅，其實卻是藉機表彰其輔助自己的功勞。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出於什麼居心，慈暉宮也用同樣的借口，給林霰不斷送去賞賜。雖不是金銀財物，卻顯得無微不至，更花心思。比如林霰愛吃的各種花色糕餅點心，還有量體而裁般舒適的衣袍鞋襪，精美合用的日常器具。經田風仔細查驗，也都證實無毒。但不管這些吃的用的有沒有下毒，只要太后所賜，即使再合心意，林霰仍是碰都不會去碰，就叫田風束之高閣。
只是落在外人眼中，皇上和太后的這番同時加恩，卻使林霰在雍辟宮的地位，變得更加神秘超然，令人百思難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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