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國策（下）
此言一出，滿堂震驚，一時誰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齊樞才目瞪口呆問道：“皇上可知，這樣大規模的遷徙，可是關係到千萬人口啊！”
齊靳點頭道：“朕知道，但若非如此，宋地要靠朝廷接濟，齊地又地處苦寒，土地貧瘠，所產不豐，之前勉強供應了平宋之戰所需，已經到了極限，再要養活整個國家，拖也被拖垮了。遷徙雖然工程浩大，卻能使兩地取長補短，儘快凝聚國力，這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張涼沉吟片刻，道：“皇上用意雖好，只怕百姓不肯。宋地雖有大量空置田地，但故土難離，再者舉家遷徙也要費用，齊人百姓負擔不起。倘若朝廷強制他們背井離鄉，必然弄得天怒人怨。”
齊靳來回走了兩步，說道：“反正太后已經免了宋地大部分州府的三年賦稅，這一條是雷打不動的。只要齊人願意遷去宋地，耕地不用交稅。至於搬家的費用，也由國庫來出。先前救治水患，用的都是奸商囤糧，省下一大筆銀子，正好用在這裏。願意遷徙的百姓，都可向本地官府支取一定的補償。有這兩條，相信不少齊人會動心的，縱然有人還不願走，朕也不勉強。怎會天怒人怨？”
這樣一說，眾人這才知道，皇上提出這個國策早有準備，三位宰執也不由認真思考起來。
田橫說道：“如皇上所說，銀子的問題是解決了，但還有一些具體操作的問題，卻是十分棘手。比如這樣大規模的遷徙，需要齊宋兩地地方官的竭力配合。否則光有好的政令，執行不力，照樣會辦成壞事。所以齊地的地方官，能不能幫助轄下的百姓遷徙是個問題，宋地的地方官，能不能安置好遷徙過來的百姓，也是一個問題。”
“無忌所言，確實老誠謀國。”張涼點了點頭，看了齊靳一眼，目光既有意外的讚歎，又有一些惋惜，“皇上能夠想到以遷徙之法，令齊宋兩地取長補短，已是難能可貴了，但這件事具體執行起來的困難，皇上也要充分考慮才行啊！”
齊靳從容落座，顯得智珠在握道：“老相公不要擔心，無忌說的那兩條困難，朕也想過了。所以朕決定請一個人回朝，此人三朝元老，並在吏部任上做了近三十年尚書，凡齊地地方官，十之五六是其故吏門生，如果能夠得此人全力支持，無忌說的問題，起碼就解決了一半……”
“皇上是說——李秉中！”齊靳話尤未畢，謝毓夫和李罡就已經難掩臉上震驚，脫口而出了。
誰不知道，此人是泗川案的幕後之人，東窗事發后，齊靳對他何等深惡痛絕，若不是太后，早就把他發配三千裡外了。想不到如今竟又要重新啟用，這實在太不象皇上了！
張涼更是身軀微震，目光凝視着齊靳，緩緩問道：“皇上真的打算不計前嫌，請李相回朝嗎？”
齊靳與他目光對視，認真地點了點頭：“朕不但決心已定，而且如果需要的話，朕會親自登門，去和李相坦誠肺腑談一談。利用災民進行黨爭是他不對，但朕也相信他並非出於私心。而是因為看到齊人為了平宋付出這麼多年的辛苦，朝廷卻沒有給予相應的獎賞，他這口氣咽不下去。現在朕要遷徙齊人入宋，正是要給他們更多的土地耕種，朕相信經過泗川案的教訓，再看到齊人百姓的利益，李相會支持朕的。”
張涼聽完不再說話了，皇上提出遷徙之法，雖然見地獨特，令人拍案稱絕，但也沒有這番話對他的震動大。追隨過三代帝王，使他早已深知作為一個明君，光有想法是不夠的，更需要容人的器量，而這一點，以前正是他最不放心齊靳的地方，這位年輕天子眼中，不是黑就是白，愛恨過於分明，這樣是管理不好國家的。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從小看到大的皇上了……
田橫一心都在政務上，心思並沒老相張涼那麼複雜，更無心計較黨爭舊怨，聽齊靳要請李秉中回朝，立刻贊成：“皇上這主意好，李相回朝，定會對齊地的地方官產生巨大影響。如果將來真要遷齊人入宋，齊地那邊的阻礙大大減小。但宋地這邊，問題還是很大。唉，說起來，還是九品制的流弊，但要廢除，又會引起世族不滿，朝野動蕩……”說罷，蹙眉露出憂色。
謝毓夫也苦笑道：“皇上，臣也是世族出生，所以最知道宋地那些紈絝子弟，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如今有這一幫人在宋地做地方官，指望遷徙之後，他們去安置百姓，幫助他們恢復生產，那可是緣木求魚。但要換齊人的官員呢，一來違背太后宋人治宋的國策，二來也確實容易使宋地百姓人心惶恐，世族也不答應啊！”
李罡不滿道：“管他們答應不答應，文宗皇帝當年開科取士，齊地的世族也反對啊，但文宗皇帝還不是力排眾議，把事情辦成了。”
眾人知道，他說的正是皇上以前一貫的觀點，以為齊靳必然點頭，誰知這次齊靳反而搖頭：“元乾所說，朕也有過同樣的想法。但如今想來先帝廢除世族，卻與現在情形大為不同。原因在於我北齊開國，是從江南遠遷而來，世族早在這個過程中瓦解了大半。所以先帝推行科舉，雖然眾議嘩然，並無太大的實質性阻力。而宋地九品制卻已延續四百多年，世族根基深厚，硬來會鬧大亂子。太后當初定下國策，也是出於這個考慮，朕並不想改變。”
李罡大為茫然：“那皇上打算怎麼解決這個難題呢？”
齊靳聞言，目光閃過一抹狡黠的笑意道：“既然齊人沒有地的，可以到宋地去耕種，宋人的寒族子弟，就不可以去齊地參加科舉嗎？”
堂內靜默了片刻，旋而爆出一陣歡笑之聲。皇上的這個主意，可真是太絕了！這樣一來，宋地盡可以保留九品制選官，但有才華而出身貧寒的子弟，仍可以通過齊地科舉走入仕途，幾年之後，這些能員幹吏遍佈地方和朝堂，世族根基自然動搖，再想廢除九品制，也不怕他們鬧了。
這時所有人都已看出了“齊人入宋”這個國策的長遠意義，何止是在齊宋兩地取長補短，儘快凝聚國力？還可以水到渠成地順勢完成很多政治上的舉措。同時，更着眼在百年以後。齊人到宋地開墾了荒田，就會定居下來，而為參加科舉涌往齊地的宋人寒族怕也不為少數，彼此雜居，通婚自然普遍，幾代人之後，不但地域不分齊宋，就連人心都會水**融，朝中的齊黨宋黨更將不復存在……
對於這個國策，眾人都已無比折服，但皇上今日的言行，和往常太過大相逕庭了，在座都是出類拔萃的才俊，誰也不是傻子，就連謝毓夫和李罡都看出來了，張涼、田橫等人自是更加心知肚明，皇上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顯然都有高人暗中指點。這一來，皇上今天為什麼非把他們叫到明理堂來討論，為什麼非要讓一個布衣與聞，理由也就不言而喻了。
眾人不禁都把目光投向那個從一番話留下老相公張涼后，就再也不置一詞，對於眾人激烈的議論，也只是淡淡聽着，一面不時伸手向火爐取暖的青年，暗中肅然起敬。
林霰以這次大規模遷徙，帶動齊國從經濟到政治，從地方到全局的構想說是巨匠手筆毫不誇張。但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能說服皇上為了這個計劃放棄成見，學會隱忍和妥協。而作為一個稱職的皇帝，本就不須出謀劃策，只要懂得從善如流，作出正確的決定就夠了。至少在這次國策的制定上，皇上也已證明了自己完全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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