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國策（中）
聽到不是皇上的聲音，張涼回過頭來，見說話的竟是林霰，此刻他手持火鉗一面撥着爐火，一面頭也不抬地緩聲說道：“兩百年前太祖北遷，從富饒的江南來到北方，國無餘財，民無耕地，可太祖卻是第一個廢井田的君王，那時可不是天子之國的章法。后五十年，太宗皇帝下詔北齊凡皇族一律不得干政，入朝例同平民，須積功方得累遷。這樣的詔書，至今也是聞所未聞。卻使齊國廟堂自此風氣大正，在軍無無功之將，在朝無無學之臣。後來的攝政王齊桓，奕王齊棟都是從軍后自士卒做起，而成三軍統帥的。今日在座的齊樞齊大人也曾參加科舉，三榜進士，更在齊梁和議中建下功勛，太後方准其入中書。百餘年後，文宗皇帝登基廢除世族九品，又是舉世嘩然，但這一創舉卻為齊國選送了大批能員幹吏。所以北齊地處苦寒，土地最為貧瘠，並無天時地利可言，卻依然國富民強，贏得了耗資靡費的滅宋之戰，就是得了‘人和’二字。究其根本，文宗皇帝廢除九品制的功不可沒。因此，可以說齊國今日的霸主地位，正是之前三代聖主並不合章法的舉措奠定了根基。而中原四國中，守了四百年章法的陳宋，今又安在呢？”
說完這番話，爐火被林霰手中的火鉗撥的通紅，而明理堂內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張涼望着這個看上去貌不驚人的青年，心中一片訝然，之前他聽過一些此人傳聞，縱有才智，也不過都是風花雪月的事，前幾日聖壽殿上聽了林霰一曲，更讓他擔心這是個弄臣。不料他竟能把北齊開國史這樣如數家珍般道來，針砭時弊，更是發人深思。這麼說，皇上和這樣一個人物討論國策，倒也並非兒戲了……
正在若有所思，這時林霰撥紅爐火，已放下火鉗，抬頭向他微微一笑道：“老相公，霰方才所言，並非不敬。只是想讓老相公明白，當今這樣的大爭之世，齊國想立於不敗，不能靠謹守章法，而須推陳出新。皇上雖然年青，但他有的正是銳意進取的精神，老相公為何不靜下心來，好好聽一聽皇上想說什麼呢？如果僅僅是因為霰在此地，令老相公覺得不宜討論國策，那麼霰自請告退如何？”說罷，就站起身來。
但張涼聽到“銳意進取”四字，卻心頭一動，轉目向齊靳看去，只見齊靳此刻專註傾聽，英姿勃發的面容，與先帝年輕時何等神似，一時老懷感慨，終於嘆了口氣道：“林先生請留步……皇上，方才是老臣失禮，老臣願聞皇上高見，請皇上說下去。”
林霰見他向齊靳告罪之後，回身落座，神色一派泰然，眼中也不由閃過一抹讚歎之色，這張涼平常看着老邁昏庸，此時卻可見其三朝元老的氣勢，果然不是等閑之輩。看來自己費這番話來折服他，確實值得。當下也告了個罪，坐回了椅中。
果然，張涼這一坐下，其它幾位大臣也都再無異議。齊靳這才心中大定，要知他雖名為皇帝，但現在還沒親政，處理日常朝政都要趁着母親卧病的時候，更別說制定國策了，得不到中書省幾位宰執的支持，那這些天他和林霰的心血可都白費了。
局勢挽回，他立刻振作精神，說道：“自宋天子之後四百年間，中原逐鹿，無人問鼎。陳宋、南梁、西武都曾稱霸一時，但結果怎麼樣呢？霸主的地位誰也不能久持！道理很簡單，不管當時多麼強盛，卧榻之旁尚有他人酣卧，而老虎也總有打盹的時候，所以一覺醒來，往往風光不再。如今我國自太祖皇帝起，曆數代而至今日，艱辛數不勝數。但創業之難，尤不如守業之難，想要不蹈前人覆轍，守住齊國霸業，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一勞永逸地徹底掃清床側之敵，統一中原四國！”
見皇上開篇就提出統一天下的宏圖偉志，五位大臣神情各異，張涼和田橫反應淡然，齊樞目光閃了幾閃，沒有說話。謝毓夫和李罡卻是心情激動，難掩興奮之色。
李罡起身昂然說道：“放眼中原，西武敖泰縱情聲色，繼位之後，朝政必將更加敗壞，而南梁君臣不思進取，國家雖然富足，但經過上次五千萬兩銀子的賠款，也已大傷元氣，除了我們齊國之外，還有誰擔得起統一天下的大任？皇上胸懷大志，正是我齊國之福。”
統一天下正是齊樞時刻懸心的夢想，也更知其中阻礙，剛才皇上說話時，他欲言又止，此刻見李罡慷慨陳詞，這才忍不住：“元乾說的容易，你知道滅國大戰花費嗎？想打仗，要徵兵練軍，糧草兵刃馬匹，樣樣花錢如同流水。可是我們的國庫呢？水患平后，太后又免了泗川東岸宋地三年稅賦，加上之前已經免的那幾個戰亂損失最大的州府，等於三五年內，整個宋地都不向國庫上糧，而齊地也經過了對宋戰爭的消耗，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負擔了，所以接下來朝廷只仗着南梁的賠款度日，這筆銀子耗空了，國家日常開支還不知道從哪兒來，何談備戰？”
謝毓夫不以為然道：“大不了再等幾年嘛。我們現在國庫不足，只要經過修養生息，宋地恢復元氣，銀子自然就會有的。”
田橫搖了搖頭：“早從陳宋後期，宋地就已十室九空，戰亂后，人口更是銳減五成，田地荒蕪十之**，河堤水壩，農田灌溉俱已失修，州府糧倉空空如也，太後下令免賦，那是因為收也收不上，徒然逼死百姓。所以要等宋地恢復元氣，不是再等幾年，而是最起碼等十幾年，否則無異於殺雞取卵。而要等國庫積蓄起可以支持滅國大戰的財力，已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了！”
謝毓夫雖是宋人，但世族出身，其實也不知地方民情，聽田橫這一說才心頭巨震，想不到宋地民生竟已到了這個地步，難怪大批齊國官員抱怨平宋之後，其實是撿了一個爛攤子。
李罡更是喃喃自語道：“二十年？那可是太久了……”
想到他和謝毓夫憑着年輕氣盛，平常對中書省滿肚子牢騷，現在才知齊國國情都在那三位宰相的肚子裏裝着，他們還差得遠呢，慚愧下不由向齊靳望去，看來皇上也並不清楚這些。
但出人意料的是，聽了齊樞和田橫的話，齊靳卻只是笑了笑：“廷器與無忌之言屬實。所以這些日子朕和寒雲商量出這個國策，正是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使宋地得到大治。”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張涼這才抬起眼皮，問了一句：“請問皇上有何良方？”
齊靳站起身來，毅然說道：“一個字，遷！朕要把半數齊人，遷往泗川以東。這樣一來，宋地銳減的人口得到補充，水利有人修繕，荒蕪的田地有人耕種，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令宋地盡復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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