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拜師（下）
除了這些遠慮外，林霰的日子倒過得很清閑。無所事事之餘，偶爾去湖石瀑布散步，只不過明知齊殊下學以後，會去那裏等他，所以總是避開那個時間。
但這一天，卻還是無巧不巧地碰上了。本來到湖石瀑布附近，林霰遠遠看見齊殊正一個人坐在積水潭池邊出神，正想轉頭回去，不料卻被齊殊身旁的侍衛看見，想是了解小主人的心事，立刻有人輕聲稟報。
齊殊又驚又喜地起身，向林霰一揖：“先生來了。”
林霰見躲不過去，也只得回身行禮，問道：“皇長子今日何以不去上學？”
“今日太傅告病，正好休學一日。”齊殊答完之後，卻是期待地望着林霰，向自己身旁的青石上讓道，“倘若先生有暇，可否小坐？”
他年紀再小，彼此也是君臣之分，所以林霰聞言，欠了欠身，走過去坐下。
齊殊欣然道：“先生之前的贈葯之恩，我尚未有機會道謝呢！”
林霰淡淡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皇長子的傷大愈了？”
“都好了。”齊殊孩子氣地攤開雙手給林霰瞧，笑道，“先生的葯比太醫院的還靈。”
林霰點了點頭道：“那就好，說起來皇長子受罰，也是霰當時說起畫地為牢的故事所起。”
齊殊卻是正色道：“不，當日先生所言，令我大為受益，即使受罰也是值得的，這是我做的功課，還請先生過目。”說話間，從袖中取出一篇文章遞給林霰。
林霰本來敷衍兩句，就打算告辭了，但看到這篇想必就是曾給齊殊惹下大禍的文章，也有幾分好奇，於是接了過來，從頭到尾看了，見其中“約定俗成”四字時，心中不禁一陣讚歎。雖是經過自己點撥，齊殊才會去深思周禮背後的意義，但對於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竟能找出其中玄竅，也足可見其悟性驚人了。
想到這裏，他愛才之心一起，本打定主意不和齊殊過多親近，卻還是忍不住說道：“不錯，周禮之所以能在人心中畫地為牢，正是皇長子文中說到的‘約定俗成’這四個字！那時民智未開，百姓無所適從，難以用文字教化，所以周王用這些規矩，來為他們區分君臣、父子、男女、長幼之別，久而久之，人們明確了自己的位置，就知道該怎樣思想行為。但若想‘俗成’，便需要謹守‘約定’，約定一旦被打破，長不憐幼，幼便不尊於長，男不情女，女便不貞於男，父不慈子，子便不孝於父，君不愛臣，臣便不忠於君，如此就禮壞樂崩，世風日下了。”
齊殊聽着聽着，臉色越來越肅然，最後說道：“先生，如此說來，想要恢復三代之治，那就不是要恢復禮樂，而是要恢復這個約定，首先從君王做起，君王謹守對臣民的約定，臣民就會謹守自己的本分，倘若君王毀約，便不能責怪百姓造反，對不對？”
林霰卻凝望着齊殊說道：“守約說來容易，做到卻極難，倘若是別人先行毀約了，你還守不守？比如父不慈子，子還孝不孝父？”
齊殊聽到林霰的最後一句，小臉頓時微微變色，垂下頭去。
林霰見狀問道：“當日皇上責怪你作弊邀寵，你為何不說明原委？”
齊殊神色黯然：“當著這麼多人面，我若辯駁，有傷父皇聖明。再說若非先生指點，我本也寫不出這篇文章，父皇疑我，也是理所當然。”
林霰聞言，默然半晌道：“皇長子寬德，又有此孝心，日後推己及人，定能成為一個守約的君子。”
“先生過獎了，我連好兒子都做不到，何談做君子……”齊殊搖了搖頭，說話間轉回頭去，望了會瀑布，忽然幽幽問道，“先生無所不知，你說萬物都是天地所生，為何降下雨露，卻不能均沾呢？”
林霰心頭一動，知道齊殊也早已看出父親對他與對別的兒子不同，所以感到自憐，當下看着他微微一笑，說道：“萬物雖是天地所生，可生命一旦到了自己手中，能不能活下去就要靠自己，而不是靠天了，皇長子知道么，就是沙漠之中，也有仙人掌呢！”
齊殊聞言大震，忽然站起身來，強忍眼淚，向林霰撩袍跪倒：“先生為我傳道授業解惑，正是師之表也！何況之前更有贈葯之情？請受齊殊大禮參拜。”
饒是林霰也早已察覺，齊殊對自己頗為依戀，此刻仍是吃了一驚。先不說他根本不願意收弟子，就算願意，也不能答應齊殊。要知道對於百姓子弟，找個西席並非大事，但皇子拜師，卻因為關係到國家的將來，非同小可。所選太傅非但要是飽學鴻儒，更要名聲、資歷、德望，樣樣堪為楷模才行，有時連皇帝說了都不能算，還要經過中書省眾議通過，這聲師父豈是想叫就叫，想答應就答應的？
所以他連忙起身避開，伸手攙扶道：“皇長子言重了，霰乃布衣，又是罪身，豈能當皇長子的師父，此事萬萬使不得。”
誰知齊殊卻是心意早決，才會在那次聖壽獻字時，不怕得罪太后，提出要拜林霰為師，本想再徵得父皇同意，就去明理堂正式登門，但這些日子卻因為齊靳過於忙碌，使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所以只能每日來湖石瀑布碰碰運氣。
今日遇上，已經是意外之喜，剛才林霰那一番話，更是深深鐫刻在了他幼小的心靈上，從今以後，再也沒人能夠抹去了......
無論林霰怎麼搖頭，齊殊就是跪着不動，兩人正在相持不下。
忽聽有人說道：“殊兒，你怎麼在此，還與林先生爭執了起來？真是胡鬧！”
看見齊靳走了進來，兩人這才連忙見駕。
齊靳令他們平身，嚴峻的目光望向齊殊問道：“你在和林先生爭執什麼？”
齊殊咬了咬牙，垂首答道：“啟稟父皇，孩兒想向林先生拜師，先生卻是執意不收。”
齊靳冷笑道：“你平日太傅所教都學不好，卻指望多拜幾個師父就能長本事了？還不快快回去。這件事被太後知道，更有你好看的！”
誰知齊殊卻道：“啟稟父皇，孩兒事先已求得了太后允准。”
這下不禁齊靳愕然，就連林霰也一片意外，端太后怎麼可能同意孫子拜他為師？
當下兩人交換一個眼色，齊靳向齊殊不露聲色問道：“哦，太后是怎麼說的？”
齊殊聽到父皇問來，就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等他說到，太后讓他拜師后，每日去慈暉宮稟報所學，齊靳與林霰目光交匯，這才都是淡淡一笑。
等齊殊說完，齊靳便故作欣然道：“既然連太后都同意了，寒雲就不要再推辭。朕這兒子雖不成材，以後也只好勞你費心。”
林霰也改了主意，微微一笑道：“陛下之意，霰怎敢不從？只是霰才疏學淺，不敢稱師，皇長子若有疑難，隨時過來，彼此切磋罷了。”言下只是叫齊殊換個稱呼，卻是同意指點他的學業了。
但齊殊想要拜林霰為師，卻不是為了學業，對這聲師父十分在意，所以說道：“師者如父，怎能連師父都不叫呢？”
齊靳聞言暗凜，他同意齊殊拜師，那是看出太后想用這孩子在林霰身邊暗插耳目的意圖，不答應下來，難安太后疑忌。卻不想齊殊真和林霰結下深厚淵源，當下臉色一沉：“只要你有尊師重道之心，叫師父也罷，叫先生也罷，有何區別？何必在小事上糾纏！”
“是，孩兒記下了。”齊殊不敢再爭，只好低下頭，掩飾了眼中的失望之意。
林霰見到齊靳剛才的臉色變化，卻暗嘆了口氣，齊靳既不想立齊殊為太子，明知自己的本事，又怎容齊殊與自己過度親近，引為他日爭儲的外援呢？這才是他必須和這孩子保持距離的最大原因，既是為了這孩子，也是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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