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瓊池（下）
鄭婕妤年紀最小，資歷也最淺，當然最後一個出場。本來眾人看過前兩場表演后，對剛剛嶄露頭角的她，也已不抱很大期待。等花筏到了眼前，竟發現舞台上的鄭婕妤彩袖絳裙，分明也要表演舞蹈，但台下的樂師班子，竟只有一個人，一件樂器，那件唯一的樂器還是一面直徑五尺左右的軍營戰鼓，就更是滿席嘩然。
鼓作為配器，當然很常見了，但是它只有節拍，不能表現任何旋律，用來伴歌已經有點勉強，何況伴舞？何況還是音色最為粗朴的戰鼓？
西面看席上，周文政最博覽群書，柳湘亭最見多識廣，雲娘最通曉音律，但此時三人面面相覷，竟都搖了搖頭，連他們三人都覺得看不懂，其它眾人更是議論紛紛，都以為這位藝界新寵莫不是見了兩位前輩的表演后，喪失信心，用這種方式自動認輸了？
面對眾人的嘩議，年紀小小的鄭婕妤卻顯得異常鎮定，她不是對自己有信心，而是對林霰有信心。儘管當初林霰提出用戰鼓伴舞，並堅持不要綵排時，她也曾驚疑不定，但還是很快就答應下來，就是因為兩年多的相處，早已使她相信這位老師更勝於相信自己。只要有林霰在，她就什麼也不怕……
鼓聲不知從哪裏傳來？悠遠中帶着一絲蒼涼。小理隨即滾滾不絕，彷彿天河在奔淌，忽又慢了下來，變得若隱若現，就象一層迷霧籠罩着所有人的心靈。直到雷聲隆隆，迷霧又被催開，眾人才見一個裊娜倩影婆娑起舞，時而矯若游龍，時而翩若哀鴻，遠遠望去，連月光都彷彿被她身上的彩袖，染上了一層紅霞。此時恐怕連鄭婕妤自己都已忘了身在何方，眼前只有天河的浩瀚煙波，與崑崙的蒼茫雲海，胸中油然而生的悲壯之情，唯有通過舞姿才能宣洩出來。
戰鼓的聲音本就極為宏大，林霰起手三通鼓，傳入耳膜，更是先聲奪人，竟在一瞬間，把甚至包括舞者鄭婕妤在內的所有人，帶入了一個色彩繽紛、波譎雲詭的幻想世界。接下來，人們的心神就再也無法自拔，就算耳朵里的鼓聲，也能化為腦海中的舞姿，即使眼睛裏的舞姿，也能化作心中的鼓聲，二者渾然一體，無分彼此。而這一切在每個不同的觀看者，卻又各有不同的感受。
對有些人來說，他們看見的是《離騷》中的香草美人，高潔而凄美；對有些人來說，他們看見的是《洛賦》中的女神，艷麗而神秘；對有些人來說，看見的卻是《霓裳》中的仙子，飄逸而出塵。
直到此時此刻，眾人中悟性極高的柳湘亭、雲娘少數人，才隱隱有些明白，鄭婕妤為什麼以鼓伴舞！因為沒有旋律，才能喚起每個人自己心中的旋律，舞者才能踏着觀眾心中的旋律起舞，這才是舞藝的最高境界，而鼓聲不過是為眾人營造一個想像的空間罷了，如果不是因為瓊池太大，今天人太多，需要一個洪亮的聲音，才能讓每個人都聽見，就連戰鼓都可以不用，哪怕一根樹枝，到高人手中也是同樣的效果……
表演已經結束很久了，可三面看席上，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但鄭婕妤卻毫不在意，因為連她自己都還沒有從方才的情緒里出來，早已是淚流滿面，不知所以。
忽然，西面席上一個傳令官嘹亮的嗓音響起：“雲娘大家有話傳與婕妤姑娘——”
眾人這才驚醒，聽說是雲娘大家傳話，又不由側耳傾聽起來，只聽那傳令官接着轉述雲娘之言道：“雲娘大家言道，後生可畏矣，三年之後，世人將不知雲娘，而只知鄭婕妤！”
此言一出，觀月台上歡聲雷動，經久不衰，這既是人們對於鄭婕妤首創舞藝最高境界的喝彩，也是對雲娘風光月霽的胸懷致敬，瓊池盛會的氣氛終於達到了頂峰。
但就在這空前熱烈的氣氛中，有一個人的心情卻與眾不同，可以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這個人就是盧光庭。小理剛才鄭婕妤的花筏剛出場時，他還沒有留心。直到鼓舞結束，震驚四座，他才忽然發現那個為鄭婕妤擊鼓的灰袍男子，不是他那好友林霰是誰？
他瘋了嗎？身為寧王府的三公子，竟然當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和個藝伎同台表演！萬一被人發現，按照皇族規矩，光是行為不檢這條罪名，就能把他圈禁個半年。
這時盧光庭最想乾的事，大概就是衝到對面花舫，一拳打暈林霰那不知死活的傢伙，然後把他拖回廢園。可他卻什麼也不能做，唯有默默祈禱，但願除自己之外，再沒人能認出他來。
可是他的祈禱一點也不靈光，因為此時在場非但有人也認出了林霰，而且這人還就在中間梁帝和皇宮內眷所在的看席，這個人就是宰相馮權的幼子馮琦。他因是國舅的身份，所以今日也和父親馮權，靖海公邑斌父子，以及寧親王的兩個兒子，這些皇族貴戚一起，陪梁帝林暻在正席觀看。
要說馮琦此人讀書不成，不學無術，卻只知尋花問柳，連他那個宰相老子都頭疼不已，但說起眼神倒還真是不錯。那日他在飄花別院遠遠見過林霰的背影，就已經有些起疑，如今在鄭婕妤的花筏上再次見到，居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此時趁父親和梁帝等人正在說話，讚歎剛才的表演，他就悄悄把他外甥林雱扯了過來，指向鄭婕妤的花筏說道：“雱兒你看，剛才給鄭婕妤擊鼓的那個人，不是你三哥林霰嗎？”
他這麼說倒也是無心，但林雱雖然才十八歲，卻天姿聰敏，城府比他這舅舅深得多，一經提醒，明明已經認出了林霰，還是故意搖着頭說道：“怎麼會是我三哥呢？舅舅一定看錯了。”
“我會看錯？”馮琦頓時急了，指着自己鼻子道，“比讀書我是差了點，比眼力，卻還沒人能贏我呢！你要不信，我們這就一起過去看看，輸了我請你吃飯。”說話間，就扯着林雱要走。
可他這裏動靜一大，就驚動了旁邊的父親馮權，雖在梁帝面前不便呵斥，但回過頭來把臉一沉，也足以嚇得馮琦噤若寒蟬了。
倒是梁帝一眼瞥見，向馮權笑了笑道：“今日浴佛節，就讓孩子們高興高興，也不必太嚴厲了。”
馮權連忙欠身答應一聲。
誰知梁帝今天心情舒暢，竟又轉向馮琦問道：“馮琦，你跟雱兒剛才議論什麼，這麼有興緻啊？”
馮琦老老實實地躬身答道：“皇上，臣剛才在和林雱說，給那鄭婕妤擊鼓的樂師，好象是他三哥林霰。”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梁帝林暻的笑容更是不翼而飛，目光落在林雱的身上道：“雱兒，馮琦說的是真的？”
林雱大為尷尬，但到底不敢當面欺君，只得說道：“這——隔得太遠，臣，臣……”
梁帝除了對政務不感興趣外，卻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看林雱臉色便已明白，當即沉聲道：“豈有此理，堂堂親王之子，竟和藝伎同台，他丟臉都丟到朕眼前來了！雩兒——”
此時寧親王的嫡長子林雩早已嚇得白了臉，又聽梁帝叫他，趕緊一下子跪倒在地道：“臣在。”
只聽梁帝說道：“你父親久病在床，身為長子，你就該長兄代父好好管束自己兩個弟弟才是，怎能放縱林霰在外面如此荒唐？去把你弟弟帶回家中，嚴加看管，起碼——”
說到這裏，梁帝不知想起什麼，面色稍為緩和，方接道：“起碼圈禁他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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