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瓊池（中）
臨水殿的觀月台分為東西南三面，中間坐北朝南的是皇上和宮中內眷所在，東面是朝中大臣，而西面台上卻是今日瓊池會的評判，其中大都是南梁最負盛名的才子文人，包括周文政，柳湘亭等人，還特邀了基本已閉門謝客的雲娘大家，而林霰的那位好友盧光庭，論官品雖夠不上去東面看席，所幸他還有另一個大都才子的身份，此時正坐在雲娘大家的身旁，和眾人一起向池心翹首以待。
首先出場的是柳琅嬛，巨大的花筏緩緩飄來，筏上分兩層，下面是十餘人的樂班，上面的舞台由彩花紮成，四面懸挂宮燈，中間一個鏤花架子上，放着一個香爐，其間青煙裊裊，更添意味。柳琅嬛一身宮裝，衣袂飄飛，立在香爐之前。隨着悠揚的樂聲盪起，她的歌聲也縷縷飄來。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她歌聲一起，音色空靈如來自九霄雲外，偌大一個瓊池彷彿一下子沉寂了，再也聽不到其它的嘈雜，等唱到“陳三願”時，每一願都是一個變腔，每一個變腔，都彷彿不可捉摸的精靈，牢牢攥着聽者的心，當真是一詠三嘆，餘音繞梁，這一曲普普通通，坊間人人會唱的《春日宴》，在她唱來卻頓化腐朽為神奇。
直到一曲終了，觀月台三面潮水般的喝彩聲湧來，柳琅嬛卻並無驕矜之色，向臨水殿深施一禮后，花筏自回碧波閣去了。
西面台上，同在大都八才子之列的庄爾敏連連擊掌讚歎道：“琅嬛之歌正是應了杜工部名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定拔今日頭籌，諸公以為如何？”
盧光庭笑道：“輕鴻與婕妤未出，淳之兄言之過早了。再說，誰不知又淳兄對琅嬛大家仰慕已久，難怪此論不公。”
庄爾敏不服氣道：“如何不公？雲娘大家乃音律上的大行家，你來說說琅嬛唱得好不好。”
這位大都的第一才女今日穿了件月白色抹胸，外罩輕花玄色不掣衿，底下一襲細褶長裙，長發由一根烏木簪子隨意挽起，非但臉上不施脂粉，身上更無一點配飾，但簡樸中卻自有一股清華之氣，雖出身風塵，看起來倒比大家閨秀更為嫻靜高雅，聞言笑而不答道：“琅嬛此曲，雲娘不便評價，還是問問文正公的意見吧。”
眾人這才想起柳琅嬛是雲娘的師妹，難怪她要避嫌。
這時，最愛開玩笑的大詩人柳湘亭卻在一旁忽道：“你們要問文正公的意見？我打賭，決不會超過十個字。”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誰都知道周柳二人，雖並稱當今梁國的文壇雙璧，但性情截然不同，柳湘亭詼諧洒脫，周文正莊嚴持重，因為除了詩文享有盛名外，更負責編撰國史，所以平素言簡意賅，尤其褒貶之時更惜字如金，果然很少超過十個字的。小理
誰知這一次，周文正微掠須髯后，卻說了：“高而不亢，婉而不嬌，艷而不淫，實為難得。”
“整整十六個字？”柳湘亭愕然，隨後向眾人笑道，“連文正公都破例了，看來琅嬛今日果然勝算極高。”
這一來，連雲娘都被他給逗笑了，眾人正說得興高采烈，第二個花筏卻又來了。
和柳琅嬛的花筏一樣，這個花筏也是上下兩層，下面是十餘位樂師組成的器樂班子，上面圓形的舞台上，拱立着五六個紅衣胡漢，圍成一圈，眾人正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忽然看到那幾個胡漢往兩邊展開，露出站在中間的女子，眼睛這才亮了起來。
只見那女子身穿雪白的胡服，頭戴一頂俏皮的胡帽，籠着如雲秀鬢，更顯顧盼生姿，巧笑嫣然，卻不是舞輕鴻是誰？她上身着圓領窄腰的胡襖，將天鵝般纖長雪白的頸子，和身上玲瓏浮凸的曲線一展無遺，底下卻是一襲彩綉鑲邊的寬擺白裙，遠遠看去，竟象站在一朵彩雲上似的。這一出場，還未表演就贏得了一片彩聲。
西面台上都是廣聞博學之人，盧光庭一見她這身裝扮，便對身旁的雲娘道：“莫非今日輕鴻貴人要跳胡旋？”
雲娘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沉吟道：“但看她的樂師班子，卻以琵琶等弦樂為主，想必另有新意。”
果然，樂聲一起，竟是支《十面埋伏》，這一下，有識之士無不連連點頭，連柳湘亭都露出了欣賞之色，說道：“嗯，曲子選得好，大有巧思！”
原來胡旋舞舞姿奔騰歡快，節奏剛勁，但中原的古樂器具卻更重意境與韻味，所以自前朝胡旋從西域流入中原，一般都是改編胡曲與之相配，比如《胡笳十八拍》，樂器由豎箜篌、哈甫、羯鼓和銅鈸等等為主，但今日舞輕鴻顯然打算來個中西合璧，所選曲目卻是中原古曲中節奏感最強，題材也最激蕩人心的《十面埋伏》，非常適合她所在做的這種嘗試，因此柳湘亭才會贊她巧思。
在最初“列營”的樂曲聲中，首先起舞的是那幾個胡漢，只見他們的舞姿本就粗獷熱烈，又穿了一身紅衣，舞疾如風時，竟似一團團火焰。到了“埋伏”那一段，樂聲忽然安靜下來，那幾個紅衣胡漢紛紛跪伏在地，雙掌托舉，隨着一聲嘹亮的長笛，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已飄入舞陣，緊接着就是“九里山大戰”，樂曲最激動人心的**到了，只見舞輕鴻輕輕一躍，竟然來到了胡漢高舉的手掌之上，此時琵琶聲“划、排、彈、掄”不斷交替，節奏越來越快，簡直到了耳不暇接的地步，但舞輕鴻的身影，卻更是讓人目眩神離，那輕盈如燕的身軀，在幾個胡漢手掌間跳躍飛旋，足有三尺長的水袖，在身周交織出一個個圓圈，裙擺也隨之旋為一片片弧形，到了最後，眾人竟連她的身影都找不到了，眼前只見朵朵雲彩在上下飄舉，以及雪花般的舞袖漫天紛飛……
一曲終了，大家差點忘了喝彩，但只過了片刻，整個臨水殿便一下子被叫好聲淹沒了，好不容易等大家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鄭婕妤的花筏才姍姍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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