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瓊池（上）
兩百多年的太平盛世，早已養成了南梁大都奢華的風氣，每年從浴佛節前兩天起，城中便開始張燈結綵，尤其是今年，前些日子出兵北齊，半個月裏，一天一個捷報，聽說如今已取下青、建兩州，聖上龍心大悅之下，更使今年的浴佛節異常熱鬧。小理到了三月三這一天，天還沒黑，順天門北的瓊池畔，已是百肆雲集，集市延綿，酒樓茶肆更準備通宵達旦，令遊人有錢的可以雇畫舫入瓊池遊玩，沒錢的，也可以選擇坐在酒家樓上，遠遠觀賞盛會。
瓊池是當今聖上登基之後，費了千萬白銀，花三年時間建造而成的，平常只供皇家遊玩，唯有每年浴佛節才對百姓開放。池上有三道彩橋，分別由三個方向長虹拱月般，飛跨池心的臨水殿，中央高高拱起，可通行兩層高的樓船，遠遠望去，更是壯觀，據說這個設計還是出自當今這位才子皇帝的御筆呢！
而在橋下，遊船畫舫無數，更有小舟穿插其間，向貴客兜售吃食、香花。還有水上賣藝的，向畫舫上的遊客討了賞錢，便專門為他們表演，引來岸邊人山人海地圍觀。這時就有家賣藝的，不知拿了誰家賞錢，正在表演“水鞦韆”，只見兩隻船頭架起了三丈高的竿子，一個賣藝男子從船尾一躍而上，手扶繩索站在鞦韆上前後盪了起來，旁邊有人敲鼓吹笛，隨着樂聲越來越激昂，鞦韆也越盪越高，眼看到了頂點，眾人正目眩心跳時，忽見那賣藝男子竟從鞦韆上一個翻身，姿態優美地縱入水中，水花高高濺起，岸上叫好聲不斷。
林霰也擠在一旁，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忽覺被人扯着衣袖，低頭一看，正是飄花別院鄭婕妤身邊的一個婢女。
只見那婢女滿臉嬌嗔地說道：“先生叫我好找，我家姑娘等不來先生，急得臉都發白了，想不到先生卻自在這裏逍遙。”
林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扯着衣袖從人群中拉出來，不由又是尷尬，又是好笑，只得道：“你先放手，我既然答應了你家姑娘，就不會失約。”
“我不放。”那婢女卻固執地搖搖頭，滿臉認真地說道，“嬤嬤說過，男人的話都不可靠。”
都被一竿子打翻了，還能說什麼呢？林霰看着小姑娘十一二歲，稚氣未脫的臉，那叫一個欲哭無淚！只得被她一路扯着袖子，帶到了瓊池西岸的碧波閣，那裏是專給那些參加瓊池盛會的藝人，表演前作準備用的。等待會兒開始了，會有花筏將藝人接到池心，在臨水殿前面依次表演，供殿內觀月台上的梁帝，及文武百官，皇宮內眷觀看。
此時盛會尚未開始，但今日參加瓊池會的三位當紅頭牌，卻誰也不敢怠慢，都已經早早來了，在碧波閣內等候。鄭婕妤果然顯得有些坐立不安，直到看見婢女扯着林霰進了大廳，這才長長鬆了口氣，臉色頓時恢復自如。
廳中同在等候的另外兩位頭牌，柳琅嬛和舞輕鴻本來或者還不會注意到林霰，但看見鄭婕妤對他如此緊張，目光卻不約而同地轉了過來。
林霰心中暗罵自己的學生沉不住氣，可自己既然已經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總不能痒痒不睬吧？當下只得迎着二女有些詫異的目光，走過去含笑一揖道：“二位姑娘安好？”
二女襝衽回禮，其中柳琅嬛雙十年華，鵝蛋面龐，柳眉秀眸，長得十分娟麗，只是朱唇稍嫌豐潤，但因皓齒如玉，倒也襯出了另一番嫵媚。三女中以她年紀最長，氣度也顯得最沉穩，見林霰在自己等人面前，毫無尋常青年男子的雀躍之態，確有些與眾不同之處，但一臉病容，高大的身軀也不挺拔，反顯落魄，何以令小雲娘如此重視？不過她的這種疑惑卻沒表現在臉上，回禮時只向林霰含蓄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而另一位頭牌舞輕鴻，對林霰的反映卻完全不同了，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會，雙眸漸漸發亮，竟盈盈問道：“先生不知如何稱呼，是鄭家妹妹的樂師嗎？”
林霰一怔，只好答道：“在下林霰，字寒雲，算不上樂師，今日只是來為婕妤大家助助興罷了。”
“哦，那就好。”舞輕鴻明眸微睞，閃過一絲慧黠的笑意，“既然先生不是飄花別院的人，改日若輕鴻要請先生指點藝業，也就不算冒昧了。”
此言一次，廳中諸人都覺意外。首先，鄭婕妤的俏臉之上，就已經微微變色，柳琅嬛也皺起了眉頭，想不到此女如此囂張，但是最為茫然的還是林霰，心道金谷園素來只交權貴，連一般的小官富商都看不上，是出了名的往來無白丁，而自己之前又從未見過舞輕鴻，憑什麼讓這位眼高於頂的大都貴人，一見面就如此青眼有加呢？
好在此時外面的一聲巨響，打破了廳內尷尬氣氛，眾人紛紛走到窗前向外觀望。只見已經漸漸沉黑的天空中，一團火焰隨着巨響聲爆開，化作金碧輝煌的色彩，形成了一個花瓣的圖案，緊隨其後的響聲一個接着一個，花瓣一片片綻開，最後竟是一朵五彩繽紛的牡丹花！
而就在這花團錦簇的煙火下，正有一艘畫舫駛過，船樓上白色的帷帳被水風吹起，隱約可見裏面一個少女綽約仙姿，若在平常的暮色里，人們可能看不見那少女的容貌，但此刻偏因焰火的光芒，成全了這驚鴻一瞥，令碧波閣內剛才還有些勾心鬥角的三個大都紅牌，竟不禁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世間竟有如此美的女子！”
直到焰火和畫舫都過去了許久，碧波閣內眾人的心神還沒有完全恢復，想來剛才目睹了那一幕的其它游湖之人也是一樣。
鄭婕妤櫻唇囁嚅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向旁邊的柳琅嬛問道：“柳姐姐，可知方才那是誰家的女子？”
柳琅嬛輕嘆道：“看那畫舫，應該是靖海公府上的。”
“啊——”鄭婕妤心頭微驚之後，反倒釋然了，“原來她就是南梁第一美女冰綃郡主呀。這麼說來，方才那焰火當是為她燃放的了。”
誰都知道，邑冰綃南梁第一美女之名，是因為大詩人柳湘亭有一次偶爾見過她后，感嘆許久念出的兩句詩：“牡丹真國色，花開動京城。”
這時，另一邊的舞輕鴻忽然行若無事地插話道：“據說寧府的四公子製作剛才那些煙花，從全國各地搜羅了百餘名能工巧匠，費了六個月時間，可見他為博取牡丹仙子的芳心，也可算用心良苦了。”
提到寧府時，她目光有意無意一掃，向角落裏的林霰瞥去，卻是奇怪林霰彷彿根本沒在注意她們的對話，也沒有驚艷后的餘震表情，而是嘴角帶着淡淡的微笑，似乎陷入了某段遙遠的回憶。
是她？還記得那一次是皇後娘娘的壽辰，他和兄弟們進宮賀壽之後，被留在御花園玩耍，別的孩子都不愛跟他一起玩，說他有癆病會過人。而他也懶得跟那些孩子計較，所以獨自找了處僻靜所在，百無聊賴地吹竹葉子。這時來了個**歲的小女孩，長得倒真是好看，吹彈得破臉蛋，眼眸碧色幽幽，象一潭清靈的泉水似的。表情卻是清清冷冷，一點兒笑容沒有，站在那裏聽了很久，忽然問他說：“竹葉也能吹曲子？”“你要不要試試？”他那時笑了笑，另摘了一片竹葉遞給她。但那個女孩沒接，反而取走了他吹過的那片，學着他的樣子吹起來，卻是怎麼也出不了聲。於是，他教了她一會，那女孩雖仍沒什麼表情，眼神卻熱切起來。直到有人來找了，那小女孩臨走時，揚了揚手裏的竹葉，對他說：“我知道他們都嫌你，可我不嫌，其實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
一晃眼五六年過去了，而當年那個外冷內熱的小女孩，也到底出落成大姑娘了，不過現在她應該不會再吹竹葉玩了吧？林霰想到這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此時臨水殿的鐘聲傳來，瓊池會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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