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與君相與
廣和號、宜豐堂,這是遼陽很有名的兩個洋貨行,就趙千棟所知,奉天各州、廳的洋貨商販,有百分之三十以上是從這兩個洋貨行提貨的,至於這兩個洋貨行所銷售的商品,則足可謂種類繁多,從洋火柴到洋布、洋米、洋麵,再到洋茶、洋油,但凡是老百姓生活中的必需品,他們是無所不賣、無所不販。
既然是做洋貨生意的貨行,那就有一個洋貨進貨渠道的問題,這年頭東三省境內的洋貨,主要有兩個三個來源渠道:第一,是從俄國人那邊走過來的洋貨,而俄國人的洋貨大都價高質劣,不為百姓所喜,故此,俄國人的洋貨在東三省並不走俏,銷路也不太好;第二,就是經由塔甸、琿春、丹東三地,從朝鮮流入的東洋貨,也就是日本貨,在甲午變亂之前,這條洋貨流通渠道是非法的,屬於純粹的走私行為,販貨者一旦被鎮邊軍拿獲,那是要斬立決的,故此,這條路子上流過來的洋貨也不多;第三條,則是從營口、大連兩地輸入的洋貨,當然,在這其中既有合法通關過來的,也有走私過來的。
廣和號與宜豐堂兩家商號,過去賣出來的洋貨都是東洋貨,也就是日本貨,從東洋的茶葉到東洋的絲綢、布匹,他們賣的價格都比南貨要便宜得多,甚至比英國人東印度公司弄來的東西還要便宜,故此,他們的貨不僅在奉天銷的很好,即便是在黑龍江與吉林兩地,也大有市場。但現如今的一個問題是,在甲午變亂之前,東洋的日本商人享受不到來自大清朝廷的最惠國待遇,因此他們的貨物在入關的時候,就要被海關道衙門課以重稅,試想,在這種情況下,廣和、宜豐兩號所販運的東洋貨,如果不是通過走私途徑進的關,他們又如何從那麼低的價格中獲取商利?
趙千棟琢磨着,過去郎鄴在遼陽開的這兩家商號,肯定是在背後與日本人有什麼曖昧的關係,只不過那時候的盛京將軍是裕祿,他很有可能被郎鄴買通了,所以,他這走私的生意才能在遼陽坐得穩穩噹噹。而現如今呢,裕祿遠放四川,原本坐鎮從遼陽到旅順一線的各部要員,像龔照玙、宋慶等人,現在是革職的革職,外遷的外遷,郎鄴過去所能倚仗的那些保護傘,現在一個個的都沒了,他能不想的別的辦法嗎?最重要的是,新任的盛京將軍依克唐阿,那是一個出了名的難伺候的主,“虎將軍”這名不是白叫的,誰要犯到他手底下,那真是不死也得掉一層皮,如果讓他查出來郎鄴在甲午變亂之前曾經裏勾外連,用走私的手段與倭寇做生意,那不用說了,估計老頭都不會跟宗人府打招呼,直接就得開刀殺人。
郎鄴這是怕了,他怕他那顆大好頭顱即將不保,故此在得到京城的消息之後,他就開始着手準備上下疏通,而今天中午這適逢其會的一場宴席,顯然就給他準備下了一個天賜的良機。
老爺子這次奉旨督辦奉天新軍,兵營駐紮在遼陽州,再加上老爺子同依克唐阿將軍之間的關係,郎貝子找來抱趙府的佛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儘管對郎鄴的打算瞭然於胸,可趙千棟的臉上卻沒有任何錶示,他的前身可在老爺子那裏得到過不少的訓誡:為官者務需謹言慎行,喜怒無形,寵辱不驚,胸成竹而面惘然,心惴惴而言鑿鑿。這話啥意思?那意思就是說,既然當了官了,那說話辦事就得三思而後言、後行,喜怒不行之於色,或寵或辱都不顯於形,越是胸有成竹的事,越得表現的心裏沒底,越是心裏沒底的事,嘴上越得說的頭頭是道。這叫啥?這就叫城府,身為大清的官吏,如果沒有那麼點城府,那還能得到一個立錐之地嗎?
果不其然,面對趙千棟的沉默,郎鄴只得自說自話般的繼續表演下去。
“自廣和號、宜豐堂創辦以來,”嘆口氣,郎鄴繼續說道,“三哥為了早日看到一個奔頭,那真是把什麼都給舍了,貝子爺的體面,宗室親爵的尊貴,甚至是這為人的顏面,我是一樣都沒留下,上下疏通,裡外打點,這才讓廣和、宜豐兩號有了今天這幅光景。”
“呵呵,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三哥為求財路裡外奔忙,其中的辛苦小弟領會的,”趙千棟微微一笑,舉杯說道,“不過萬幸的是,而今三哥的兩家商號在遼陽可謂是生意紅火,就小弟所知,近到興京、旅順,遠到寬城子、寧古塔,三哥這兩家商號的洋貨也算是行銷盛京、吉林兩地了。不說別的,就連家母日常所用的洋線,都是從宜豐號託人採買回來的。”
他這番話說出來,令郎鄴面色一變。
如果僅從表面上聽,這儼然就是一番恭維話,字裏行間透着的意思,就是盛讚廣和、宜豐這兩家商號的生意多麼好,郎鄴貝子多麼具有商才,可從另一方面看呢,這些恭維話顯然就是郎鄴目前最為擔心的。“人怕出名豬怕壯,”在大清天子的腳底下討飯吃,那就得遵循大清朝廷的遊戲規則。他郎鄴有商才,能及得上大名鼎鼎的胡光鏞胡道員?人家是胡慶余堂的堂主,家資億萬、富可敵國,最後怎麼著?還不是隨着太后老佛爺的一紙令下,落了個革職抄家、嚴加治罪的下場。更何況趙千棟後面的話里還說到,趙府老夫人所用的洋線都是從宜豐號買的,這是什麼意思?毫無疑問,這就是說他郎鄴兩個洋貨行里賣的是什麼洋貨,盛京、吉林兩省的人大都清楚,如此一來,如果有人要以里通東洋甚至是資敵的罪名整治他郎鄴,自然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了。
“四哥,你就別再說笑了,”晴笮伸出手來,用兩隻青筍般的手指搭在趙千棟的手腕上,將他剛剛舉起來還沒來得及敬出去的酒杯輕輕壓下去,同時嬌聲笑道,“三哥這些日子每日都為兩家商號的事情煩心,雖不說是茶飯不思,但也可謂是惶惶不可終日了。”
“哦,此話怎講?”趙千棟裝出一臉的茫然,問道。
“哎,此事一言難盡啊,”郎鄴趁着這個機會哀嘆一聲。
一言難盡的事自然就得多白話幾句了。當下,哀嘆過後的郎鄴乾咳一聲,便開始在趙千棟這個總兵世子的面前大倒苦水,至於他所說的內容呢,也與趙千棟此前猜測的相差不遠,只不過更嚴重的一點是,現在遼陽州的州判何大諄,已經開始着手調查廣和、宜豐兩號的交易事宜,看樣子,是要對這兩家商號下手了。
一個區區的遼陽州州判,從七品的小吏,也敢在郎鄴這位堂堂的四等宗爵頭上動土,這似乎只能說明三種可能性:第一,這個何大諄不是一般人,從品性上說,他可能是個清吏中難得一見的廉官;第二,郎鄴貝子在奉天的權威已經所剩無幾,至少他在官吏們眼裏已經算不上什麼玩意了;第三,何大諄的背後有人,他之所以對廣和、宜豐下手,那是受人指使而為之的,至於說這麼做的目的,無非就是兩個:求財、除敵。
“四弟,”訴完了自己的苦處,郎鄴也不說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照應,他從長袍的左跨襟內取出一圈素紙,在桌面上推到趙千棟的面前,這才笑道,“今日你我初識,難得的是能夠一見投緣,恰好,又趕上叔父大人榮得高升,呵呵,這......咱大清官場的規矩三哥雖然就不接觸,可多少還是懂得一些的。叔父大人既然得掌遼陽兵務,那上任伊始少不得要疏通打點,即便是有部堂大人的照應,冰敬、別敬之類的禮數也是少不得的。叔父大人素有廉名,四弟府上的資財恐也不甚豐盈,三哥雖有宗爵之名,但卻無宗爵之實,除了這些許的黃白之物,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奉敬,所以這......”
“這些許的心意,還請四弟權且手下,”用四個手指頭在素紙上輕輕一拍,郎鄴最後說道,“日後轉呈叔父大人,也好聊做周轉。”
趙千棟瞅了瞅那一卷翻開的素紙,一張張的,全都是出自泰和銀號的匯票,最上面一張是“壹拾兩”,後面的應該是只多不少,這厚厚的一卷即便是按十兩一張來算,應該也不下兩三百兩。按照大清的官職,趙千棟這個七品的把總,月俸不過十二兩,而他的老子,現在是正二品的總兵,年俸六十七兩加上四百四十餘兩的養廉銀,每年收入也不過是五百餘輛,郎鄴一次出手就是兩三百兩,這份孝敬之心也不可謂不誠了。最主要的是,這一筆賄銀雖然名義上是孝敬給趙府老爺子的,可實際上呢,卻是送給趙千棟本人的,它就相當於一個“引薦費”,其作用在於讓趙千棟在其父面前多多美言,至少要讓老爺子的心裏能夠知道有郎鄴貝子這麼個人。至於說後面的事情郎鄴要怎麼做,應該怎麼做,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不然的話,憑着區區兩三三兩的銀子,就想收買一任堂堂的總兵,這豈不是太拿總兵大人不當玩意了。
“三哥何必如此客氣,”趙千棟臉上帶着瞭然的笑容,不緊不慢的伸出胳膊,用寬大的袖口輕輕蓋住那一卷銀券,而後巧妙的一捻一帶,等到他再把胳膊收回來的時候,桌上那一卷銀票已經不翼而飛了,“你的這份好意,小弟心領了,等回頭小弟定會將兄長這份心意上稟家父,以茲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