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何時再見

2.何時再見

天剛蒙蒙亮,還能聽到冷風刮過窗欞帶起的呼嘯聲。沈清爵慢慢睜開眼,支起身子,捏了捏眉頭緩解偏痛的頭,金絲內衣在她身上略微有些亂,尊貴無匹的蟒袍被隨意地扔在床邊。

她輕輕下床穿好衣服,點亮了桌邊的油燈,火苗搖晃着照亮了整個床。

披上蟒袍束好發,她還是人前那個尊貴無比殺伐冷冽的沈清爵。

只是現在沈將軍站在床邊,瘦削的背影看起來分外涼薄,她盯着被扔在一旁床單上的一片紅一動不動。

“你醒了”謝冰媛也支起身子坐起來,身量柔軟,肩帶滑下,露出半裸的肩頭和美到極致的鎖骨,眼波流轉之間還帶着幾分屬於小女人的開心與嬌羞。

沈清爵半晌沒回她的話,自顧自低頭整好了袍子,披上狐裘重新站到謝冰媛面前。

“昨夜是我不對......唐突了謝老闆。”沈清爵略微垂頭側過臉,謝冰媛看不見她極為漂亮的上斜眼。

“所以呢?”謝冰媛整好衣袍,坐在床邊沉默一會兒,才操着冷清的聲音問她。

“清爵即刻就要起身去往塞北......祝林公子和夫人百年好合。”沈清爵雙手合一,躬身作揖,給謝冰媛行了一個參拜九五之尊的大禮。

謝冰媛猛地從床邊站起來,垂着袖子走上前來打量着這個鐵石心腸從不失控的沈大將軍,桃花眼裏閃着破碎的淚光。

萬人之上的沈大將軍低着頭不說話,只有細密的眼睫毛輕微的顫着。

“你--”謝冰媛氣極,終於手下發狠用盡全身力氣啪地一聲打了沈清爵一巴掌。

沈清爵別過臉,白壁一樣的臉上迅速變紅,隱約可見四個指印,有一絲血跡滲出她精緻的唇角。几絲碎發散在她額前,忍了很久的兩行淚很快從閉着的眼睛裏淌出來。沈清爵默默受了這一巴掌,仍然沒有說話。

“你不知道疼”謝冰媛退了幾步,脫力一樣頹然坐回床上。

“你走吧。”兩人沉默良久,謝冰媛長長吐出一口氣,“換沈將軍兩行淚,我這副身子也值了。”

“沈清爵去了塞北,北四州滿目瘡痍,魏軍狡猾奸詐,如有不測--”沈清爵抬起濕漉漉的上斜眼看着床邊坐着的謝冰媛,長吸了幾口氣,勉強維持着平靜不打顫的聲音。

“閉嘴!”謝冰媛一手打翻了床頭的銅鏡,鏡子掉在地上,滾了幾下在沈清爵腳邊停下。

“沈清爵在塞北一天,魏軍休想踏進皇城半步,媛媛,此生與你,無以為報,來世哪怕當牛做馬,願做一世夫妻。”

沈清爵說完這些話,再不留戀,轉過身掏出絲巾擦乾淨臉,狐裘翩翩,還是那個如常的沈將軍。

樓下一隊人已經靜默地等了一個多時辰,看到沈清爵出來,立馬發聲請安:“將軍!”。

沈清爵抬起食指放在唇前做個噤聲姿勢,人和戰馬立刻鴉雀無聲。

她翻身上馬,走在隊伍最後,狐裘襯着一張臉白璧無瑕。再往前走就是一條長街,拐過彎就再也看不見了。

最後一刻,沈將軍不可控制的回了頭,她看到一抹素白垂手立在窗前,也遠遠看着她。有千言萬語盡在一眼中。

她轉頭用力拉了韁繩,戰馬一聲長嘯,馬蹄踢踏,載着她拐過彎消失不見。

後來魏軍找到沈清爵遺體,發現她身側有一幅被血染紅了的水墨丹青,畫筆輕描淡寫,畫中女子一襲素衣站在小樓上,宛如絕唱。

沈清爵前腳走,謝冰媛就收拾好屋子,提出很早就準備好的包裹。

“小姐......你,現在可是林夫人。”管家雖然知道謝冰媛的性子,依然不死心想勸勸。

“叔,你見過國都幾個男子,可比得上她么?”謝冰媛提着包裹就要出門,管家馬上跟過來接過行李。

“沈將軍何等人物,肩上抗的可是半個北四州,小姐說笑了,城裏的紈絝,沒法兒比沒法兒比。”

“呵”,謝冰媛淡淡一笑,“見過她之後,我自然不會鍾情其他男子,林錯的婚事就是我一時糊塗的錯誤,我不能耽誤了人家。”

“按舊朝覆滅以來的算法,咱這也算沐國二十二年啦,城裏都說北塞戰事吃緊,沈將軍千里迢迢趕回來,可見對您情深義重,可惜......唉”

可惜戰不能隨人願,可惜你們是假鳳虛凰,可惜此生都無法長長久久。

謝冰媛轉過身,管家立馬捂住嘴,沒再說話。

幾十人的隊伍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這次回京,是沈清爵一生唯一的一次率性妄為,也是她從軍這麼久以來防衛最低的一次出巡。

沈清爵坐在華貴馬車裏,馬匹飛奔,她一天一夜沒有進食,是因為在她皇趕回北塞的當天,魏軍偷襲滿武州。滿武州是離京最近的北方四大州,滿武州淪陷以後,中原之地終於關門大開。

沈清爵膝上是絲綢繪成的沐國的地圖,她眸色深沉,臉上縈繞了一層濃霧。

趕路的這會兒,這隊人馬卻突然被攔下,走到滿北塞邊陲的一個小城,居然有人敢攔沈大將軍的路。

外面嘈雜爭論聲一片,沈清爵原本就心情煩躁,此刻更被叨擾地不耐煩,侍女十靈給她披上狐裘,親自下了馬車。

沈清爵一出來,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安靜下來,有那麼一瞬間都想聽她吩咐。就連小城的守軍看到沈清爵的風姿也愣了片刻,不過很快恢復神智,一同拔出刀來和沈清爵的衛隊廝殺起來,叫喊聲中,有越來越多魏**隊打扮的士兵從城樓之中包圍過來。

沈清爵站在刀光劍影里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一處人馬的攻勢陣法,玄色狐裘在冷風中輕微搖擺。

忽然一支比尋常弓箭粗長了不少的冷箭破風射來,不少人都看到了這支劍,但就是來不及做出反應,幾乎來不及阻擋就要衝進沈清爵的後背。十靈一直立在沈清爵左右,她耳聰目明卻不會武功,情急之下只好立馬擋在沈清爵背後,羽箭噗嗤一聲,箭頭完全沒入了她的右胸。

“十靈?”沈清爵感受到身後的異變,忙轉身攬住身後一起長大的侍女,脫下狐裘裹住十靈已經開始瑟瑟發抖的身體,血入泉涌,很快滲透了她的狐裘染了一片暗紅色,沈靖眼疾手快,立馬湊上來橫抱起將要跌倒的十靈。

“撤!”

衛兵們一邊後退一邊倒下,魏軍潮水一樣涌了上來,先前一片“保護將軍”聲,現在已經沒了大半。

沈清爵退無可退,帶着僅剩的幾個朝積雪覆蓋的山上走去,積雪很深,幾乎沒過了她的膝蓋,她回過頭,人越來越少,只有一片一片的血紅和扎着箭矢的屍體鋪在雪地里。

除了沈靖和奄奄一息的侍女,她身邊再沒有一個人。而遠處仍有不少的魏軍跟上來。沈清爵五指微張,銀光劃過,幾個靠近了的魏軍莫名其妙地倒了下去。

在兩人收割靠近的魏軍的時候,奄奄一息的十靈突然從沈靖懷裏掙脫,搖搖晃晃卻速度奇快地衝出去扎進了魏軍堆里,在迴光返照之際引燃了身上的火藥,一聲巨響之後,沈清爵立在原地,看着一片火光之中,再也沒有從小長大的侍女的半點蹤影。

她一向料事如神,料到魏軍終要攻破滿武州,料到一直藏着的叛徒究竟是誰,也料到......她肯定走不出這片雪山。

沈清爵對着火光,長長作揖。

“沈靖”沈清爵轉過身,走到一旁站着的沈靖身旁。縱然是此刻,她的白蟒袍依舊纖塵不染。

“我父親榮親王十歲的時候收留你,教你武功送你讀書,十幾年了,沈家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哈哈哈哈”被看破了身份的沈靖爆出一陣狂笑,“十靈姐姐日夜念叨着你,要是知道你穿着蟒袍給她作揖,死了也不虧了。”

“收留我?同情我嗎?你是將軍,我算什麼,對外是沈家的小侯爺,其實不過就是你的一個小跟班罷了!”

“還好魏人賞識我,肯重用我,過幾天我就是魏國萬人之上的爵爺了,而你,就永遠睡在這裏。”

沈清爵皺了皺眉,抬起腿,長靴狠狠踹在沈靖膝蓋上,沈靖防備不及,直直朝着火光跪在齊腿深的雪地里。

他抬頭看着她,咧開嘴笑。“好姐姐,給誰打仗不是打,要不你投靠了魏國,到時候整個北四州都是你的,你就當著女皇,摟着您的媛媛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閉嘴!廢物!人都投降了,國還是國嗎?!”

沈靖仰天大笑,“世人都知道沈將軍聰明絕頂不會武功,我要不是您的親弟弟,還真不知道您兩手袖裏桃花到了已經化境,你能拿我這麼樣?”

“怎麼樣,現在一顆桃花都蹦不出來了吧。”沈靖沿途幾天,一直在給沈清爵喝的水裏放了一種能無色無味卻能消散力氣的藥粉。

“弟弟”沈清爵神色忽然放柔,“告訴師父,清爵恨不能此身殉國。”

沈靖愣住。

沈清爵忽然抬起手,幾瓣高速旋轉又鋒利異常的鐵制桃花浮在半空中,凜冽的危險氣息之中竟然還透着幾分美麗動人,沈清爵復又做了個手勢,這幾瓣桃花好像受到了牽引,一瓣一瓣接不斷連刺過了白蟒袍,深深沒進沈清爵胸口。

沈清爵身體一軟,倒在地上,血慢慢滲透了胸口的白袍,沖跪着的沈靖冷冷地勾了勾嘴角。

“好好好,好姐姐,連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裏嗎?”沈靖癲狂的笑起來:“哈哈哈”從地上掙扎着站起來,搖搖晃晃大笑着走遠。

而快速失血的幾瞬息之間,沈清爵沒有看見故國壯麗的山河,腦子裏全是一個人的影子。

那一年謝冰媛站在江南煙雨里看着她,眼中好像開了一樹的桃花,謝冰媛拿着硃筆勾眼睛,衝著銅鏡里倒映着的她笑靨如花,有一年下雪,謝冰媛披着純白狐裘和她走在皇城裏的大湖邊,那一夜失控的感情,還有自己轉身離開時候她讓人泣血的一眼。

這兩年塞北過的每一個寒冷徹骨的長夜,都有一個人挑着劍,踱着步宛宛而唱,那個人每每轉過身來,都是謝冰媛那張不施粉黛卻風華絕代的素顏。

沈清爵隨師父出征北伐,兩年內一手肅清十二位舊王侯,兩年成了沐國第一個女將軍,後來遇上彈唱的謝冰媛,躲躲閃閃四五年,假裝瞎着眼看不見她的心,也是慫的要命。

她顫抖的指尖從懷裏摸出路上在馬車裏畫的畫,好像看見謝冰媛款款沖她走來,沈清爵咳嗽兩聲,有血嗆進了她的呼吸道,她全身脫力,手垂下來,畫像也隨之甩到一邊。

清清楚楚看到故事要完結,卻連畫像也拿不住,一生無愧師父無愧國民,只是後悔沒有接納過她分毫,真是不甘心啊。

而現在,守不住你,竟然連故國也守不住了嗎?

“媛媛,如有來生,願意當牛做馬,做一世夫妻--”

一輛黑色馬車不動聲色出了城門,謝冰媛坐在車裏,低着頭輕輕拿手帕擦拭手中的金色匕首。

“兩年前你一聲不吭,為了國家去了塞北,只怪自己沒有真的放下。現在我也一點兒不怪你,只想問問你什麼時候也能為我一回。”謝冰媛抬起頭,低笑着喃喃自語。

馬車出了國都,在大雪裏向塞北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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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再見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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