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此生虛妄

1.此生虛妄

沐國二十二年,冬。

皇都下了很大的雪,銀裝素裹的壓在紅色城牆上,寒風料峭,街道上卻難見悠閑的人。有幾個男人在酒館裏說話。

“你們聽說了嗎?梨園的謝老闆要出閣了!”

“有這回事!唉,可惜了,謝老闆那樣的女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王侯有這福氣。”

“哈哈,甭管哪家王侯,都輪不到咱們幾個。”

“今天的達官貴人們怕是都去看這最後一齣戲了,要是有一天,咱也能和沈將軍一樣,嘖”

三天前。

塞北很久不見日光,紛紛暮雪攜裹着寒風吹亂了滿地白草,愁雲慘淡地籠罩着沐國最北邊的城牆。

兩排穿着鎧甲的男人們站在城牆之上,視察着城外蠢蠢欲動的敵軍。一聲鳴叫打破了片刻的寂靜。

最中間披着狐裘的女人緩緩起身,玄色狐裘隨着她的動作散落在木椅上,露出一身白袍,四爪龍騰雲駕霧,卻被綉在女人衣袍上。

展翅飛來的雄鷹乖巧地落在她肩頭,沈清爵指尖微動,從鷹腳上解下一條絲綢緞來,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字,她清貴的眉眼越來越冷冽。綢緞落在地上的炭火盆里,很快化為灰燼,沈清爵手一送,雄鷹立馬重新回到天空中消失不見。

“回京”

女人薄唇輕啟,話音落地。違抗師命在塞北這兩年,一身蟒袍穿在她高挑清瘦的身上,更加氣勢逼人。

站在兩側的將領們一同抬頭,鎧甲碰撞聲接連響起,緊接着跪了一地。

“將軍!魏軍來勢洶洶,眼看這幾日就要進攻,您不能這個時候走啊!”領頭的老將領聲淚俱下,年輕將領們也隨着附和。

沈清爵面無表情:“備車”。沈靖湊過來把狐裘披到和他一樣高的女人肩上。沈清爵攏了攏袍子,徑直穿過地上跪着的一群人出了門。

皇城的梨園有兩種,除這一家外,其餘的都是走街串巷的窮戲班子,這會兒子梨園張燈結綵,下人們跑來跑去招呼着一個個貴客,絲毫不敢怠慢。

及身長的銅鏡圓潤發光,一個女人散着頭髮端坐在鏡子旁,身上披着黃色斗篷,水鑽頭面閃閃發光,素手提着畫比,把如水的桃花眼輕輕一勾,就是奪人的鳳眸,半張施了粉黛的臉隱在明滅的燭火里風華絕代。

林錯站在她身後,棉布長衫一絲不苟,低頭痴纏她的舉手投足,看了一會兒,發現那個人實在沒注意到他,只好開口:“媛媛,明日就是你我的婚期,我去準備準備,今天就先不陪你唱了。”

謝冰媛垂了垂眸,點了點頭:“去吧。”

林錯應了聲,臨了了出門回頭看,謝冰媛依舊沒有多看他一眼。

林錯算是她的青梅竹馬,自從她十三歲來了這裏,就承蒙林錯照顧,林錯家世好有學識,難得的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對她,從哪方面來看,都是最好的夫婿選擇。

只是......

謝冰媛束起長發,手攏了攏一身雕花鑲玉華貴非常的貴妃服,隔着戲檯子深深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第二層樓。

“謝老闆,爺們都聽說這是您最後一場戲,都來捧場,一層眼看着擠不下了,不如......”梨園有兩層,一層坐下來需要略微仰頭看着台上的人,二層位置最好,能一覽無餘戲台上的風光,只是這幾年也只有一個人坐過二層。

小廝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什麼謝老闆還執意把二層空着。

“把二層空出來”謝冰媛略微轉過頭,燭影在她塗了粉墨的臉上亂跳。一字一句吐得十分清楚,像一聲聲從琴里淌出來的高山流水。

不然梨園憑什麼紅頂成這樣?謝老闆的聲,謝老闆的容,這幾年來一直是梨園二絕。

“這......大人們越來越多......”小廝有些為難說道。

“空着!”謝冰媛轉過頭,鳳眸斜看了他一眼。

“是”小廝雙手合上行了個禮,趕忙低着頭退下去。

外頭鑼鼓聲響了一陣又一陣,客人們議論聲也漸漸響起,是不能再等了。她走到架子旁,伸手把虞姬佩劍拿了下來,提着袍子,掀了帘子,踱着步子走到戲台上。

達官貴人們眼睛發亮,滿堂瞬時一片喝彩。

剛進了城門,拉馬車的兩匹馬就馬蹄一軟,癱倒在泥水裏奄奄一息喘着氣,一隊風塵僕僕的人馬杵在原地。

一雙手撥開了黑色車簾,靴子自車裏跨出,高挑女人走下來,車夫立馬低頭行禮,白蟒袍在黑色斗篷里若隱若現。沈清爵看了看日夜狂奔現在累的奄奄一息的兩匹馬不悅地眯了眯眼。

車夫立馬匍匐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口。

“罷了”沈清爵掃他一眼,車夫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將軍”沈靖把自己馬牽過來,把韁繩握在手裏遞給沈清爵。沈清爵系好狐裘,翻身上馬。馬蹄踏在雪水裏,水花四濺,沈清爵迎着冷風一路穿過皇城嘈雜的街市,路上行人紛紛側目。

“這是哪位爵爺?有這般風姿”

“好像是沈將軍?”

“除了沈將軍,天下誰人能穿上白蟒袍?”穿着長衫的老儒生搖了搖扇子,眾人信服地點點頭。

梨園大門緊閉,裏面鑼鼓聲喝彩聲隱隱約約透出來,“開戲閉圓”是傳下來的規矩。一旦唱起來可不是一般客人能進去的。

沈清爵一步下馬,靴子踩在石階上噠噠作響,冷風吹過,斗篷勾勒出她纖細高挑的身形,看門的兩個小廝正猶豫着要不要攔下這個貴氣逼人的客人,聞聲而來的管家就推開他倆,慌忙迎上來。

“沈將軍?您來了,趕緊請,趕緊請。”管家委下身子貓着腰做了個請的姿勢,整個人幾乎和沈清爵的腿一樣高。兩個看門小廝恍然大悟,怪不得是沈將軍。

王朝唯二的女將軍,地位僅次於大元帥,另一位憑着好爹爹特封,而真正有實權的就是今天這一位,兩年前沈清爵和大元帥意見不和獨自去鎮守北塞,遠離帝京,也難怪她們沒眼力勁不認識,不過正是北邊戰事吃緊,怎麼好端端的就回來了?

沈清爵一路無話,慢悠悠上了二層,看客們的叫好聲喝彩聲連綿不斷,現在走進來,聽得更加真切。

“您瞧今天人滿的,一層都擠不下了,謝老闆還非得讓人把二樓空着,原來是知道您要來。”管家隨機應變,很會說話。

“退下吧。”

二層低調奢華,放着一排紅木桌子,平日裏也就是為了迎接達官貴人,客人坐累了可以站在欄杆旁,戲檯子造的比較高,二樓反而是最舒服的位置。

謝老闆精通詩詞歌賦,皇城的高級風花雪月之所挨個請她她都看心情去,只是因為她早年學戲師父的緣故才常駐梨園。

以前沈清爵來的時候,總要包下整個二層。白山黑水之間和魏軍糾纏了兩年,如今重回故地,梨園的一草一木也不曾忘記。雕欄玉砌依舊,戲還是這齣戲。

沈清爵一撩袍子,翹着腿坐在椅子上。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聲。”謝冰媛拔出佩劍漂亮地轉了個身,滿身綾羅綢緞還跟着擺動沒停下來,她站在戲台中央,一眼看見坐着的沈清爵,她長發束起,白衣驚鴻,宛如天人。

兩年不見,記憶沒有一絲一毫的模糊,從前微不可查的幾分浪蕩放肆蕩然無存,周身是錘鍊地越來越剔透的殺伐冷冽。謝冰媛喟嘆,抑制不住的心動衝散了僅存的幾分怨恨。

佩劍鏗鏘落地,轉過身來的虞姬倒在戲台中央,黑臉項羽在旁邊哭的咿咿呀呀,配樂也變得凄厲婉轉,看客們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華服蓋在她身上,水鑽頭面慌得她眼裏好像有淚光,虞姬笑了笑,後來霸王也不想活了。

沈清爵眼睛有些澀,她把狐裘解開甩在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欄杆邊負手看着謝冰媛。

這是謝老闆出閣前的最後一場戲?這分明是唱給她看的霸王別姬!

鼓點聲聲急促,帷幕跟着節奏一下一下遮住戲檯子,沈清爵脫力一般重新坐回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

她對着曲終人散的戲檯子,坐了很久,等人都走了,帘子重新散開,也沒有起身離開。

“沈將軍......謝老闆在樓里等着您。”管家輕步走過來,遞了一句話。

沈清爵擺擺手,管家趕忙退下。她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躲不過了。索性披上斗篷,下了樓朝梨園後頭的小樓走去。

積雪堆積,滿樹花朵凋落,樹枝光禿禿的,顯得有些荒涼。她放慢了腳步,不由得想起,當年下江南的時候,也是這麼和謝冰媛走着,水巷的杏花雨一滴一滴敲在她們傘上。

上了樓,吸了口氣,沈清爵推開門,挑劍看花的手微微有些抖。謝冰媛看着鏡中人,轉過身來。

謝冰媛洗去滿臉的濃墨重彩,華服襯着可比春花的素顏,比戲檯子上的虞姬還風華絕代。“沈將軍可真夠快的,我還以為您趕不上了。”

“謝老闆的戲,清爵不敢怠慢。”沈清爵解開狐裘隨意扔到一邊,坐到桌邊的椅子上。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倒了茶。

謝冰媛走過來一把把茶水推開,攔着沈清爵的脖子,坐到她修長纖細的大腿上。沈清爵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身體微微頓了一頓,緊接着抬手攬住謝冰媛的柔軟的細腰,別過臉不肯看近在咫尺的她。

“謝老闆好手段,幾行字,累死了本將軍三匹好馬。”

謝冰媛更近了貼過來,手拎着一壺酒給沈清爵倒了一杯。見慣了下毒暗殺的沈將軍看都不看,捏着雕花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謝冰媛伏在她肩頭,呼出的熱氣扑打着沈清爵的耳垂:“我明天就要嫁人了,沈將軍給我什麼賀禮?”

“早生貴子,壽比南山。”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刀割一樣在她心上,沈清爵推開她,轉身朝門外走去。每多待一分一秒,身體裏就有她控制不住的東西洶湧澎湃。

“將軍走後這兩年。”沈清爵突然停下步子。

“達官貴人來我這小樓徹夜暢談,將軍你我也算老相識了”聽到這兒,沈清爵倏然轉過頭來盯着她。

“不想碰碰我么?”謝冰媛一襲明黃走過來,貼近了湊到她鼻尖下。

謝冰媛吻了吻沈清爵的眉心,像沒看到沈清爵漂亮的上斜眼裏的微光。

下巴被修長的手指一住,沈清爵指尖泛白,感受到她的力道,謝冰媛臉上綻開笑顏。

接着謝冰媛被攔腰抱起,明黃披風甩在地上,有吻堵住了她還欲說話的雙唇,摔倒在柔軟的大床上。衣袍一件件落到床下,沈清爵一揮手,輕微的破風聲響起,燭火應聲而滅。

沈清爵抓住謝冰媛不安分的手,長臂解開扣子,無數人求之不得的蟒袍打着旋兒飄到了地上。

“酒里有什麼,嗯?”沈清爵扳過身下人的臉,對視之間星火涌動。

“嗯......讓你高興的東西。”謝冰媛輕輕喘着氣。

“這就是謝老闆的待客之道?”沈清爵身體微顫,也染上幾分意亂情迷。

“你試試......就知道了”

入了夜,半個沐國白雪皚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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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再見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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