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致仕
周世文一臉無語地看着主持人報出幸運號碼后,自家弟子尖叫着跑上去:“我我我是我!”
徐貞快開心瘋了,她做夢都沒想到能和偶像近距離接觸,晏嵐擁抱了她一下,把獎品遞給她。
“謝謝嵐嵐。”徐貞激動地語無倫次,“我會一直支持你的,加油!”
漂亮的女星大方地點頭微笑:“謝謝,我們一起加油。”
崔瑩瑩站在不遠處把這一幕拍下來發給裴瑾:[任務完成]
裴瑾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回來。
邀請晏嵐是他臨時改的主意,他進了徐貞的微博,發現她轉了不少晏嵐的動態,便知道她的偶像是誰了。
如此安排,聊表謝意。
正值晚高峰,裴瑾在路上堵了一會兒,他倒是對堵車沒什麼不愉快的想法,人們痛恨堵車,無非是因為浪費時間,他卻無所謂,時間大把,正怕揮霍不掉。
他在路上聽了一張最新專輯,等到把車停到地下車庫的時候,心情還是十分愉悅的。
可就在這時,他聽見停車場的一角傳來冷笑聲。
“程淵,你要同我分手,大可以直接同我說,我是那樣死纏爛打的人嗎?”那女子冷冷問,“現在狗仔拍到你和甘茹雪開房,你滿意了?”
“要我替你澄清我們只是朋友?外人不知道,公司里誰不知道我們倆是情侶?你叫我臉往哪裏擱?”
裴瑾知道她是誰了。
“我想怎麼樣?”她看似充滿火氣的聲音里有一絲被壓抑的顫抖,“讓甘茹雪退出《亂世情緣》的試鏡,我把男人給她,她把角色給我,很公平吧?對,我就是這樣自私自利的女人,可關你屁事,你別忘了,我倆現在已經分手。”
裴瑾鎖上車門的時候想,好理智的姑娘,這個男人是決計不能再要了,但從她手上搶走,必須也叫對方吐出來好處不可。
哭泣?挽回?不不,為這樣的男人,不值得。
他那麼想着,走到電梯處,看到了一個哭花了妝的美女,娛樂圈美女不稀奇,難得的是妝花了還好看,像是雨後殘紅,格外惹人憐愛。
她看到有人來,難堪地別過臉去,裴瑾心知當做看不見才是最好的體貼,於是目不斜視準備按電梯。
誰料電梯門一開,下來的是崔瑩瑩:“晏小姐,你忘了手包。”一看裴瑾,大吃一驚,“老闆?”
“原來這就是晏小姐。”裴瑾只能與她打招呼,一看晏嵐花了的妝容,故作訝異,“樓上暖氣那麼足,晏小姐的妝都花了。”
他故作責怪道,“瑩瑩,叫酒店把暖氣關小一點兒,外面溫度低,冷冷熱熱容易感冒。”
崔瑩瑩也是一顆七巧玲瓏心,趕緊道:“可不是,我臉上都出油了,我這就去辦。”她什麼也不多問,將手包放在晏嵐身邊就離開。
“晏小姐,不好意思,敝公司招待不周。”裴瑾遞了手帕過去,“我知道女明星形象最重要,叫你受委屈了。”
晏嵐心中感激,接過來手帕來擦一擦:“謝謝裴先生。”
她來之前,對流光公司也有所了解,成立七八年,是業內新秀,老闆一向深居簡出,十分神秘,據傳是國內某富豪的獨生子,為此,雖然只是公司周年紀念想要邀請一個小明星站台,競爭也相當激烈。
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運道飛上枝頭,可流光公司點名要她去。
可怪道人家說職場得意情場失意呢,剛結束,就看到新聞里說男友和別的女人手挽着手進了一間房。
那個女人還是死對頭。
人生起起落落真是毫無防備。
晏嵐在衛生間裏卸了妝,素麵朝天出來,裴瑾發現她鬢邊有許多細碎的捲髮,一個圈一個圈一點都不安分,雪白的面孔,豐滿的嘴唇,還有一雙勾魂的眼睛,是極具特色的美人。
“晏小姐,有沒有人來接你?”裴瑾問。
晏嵐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我打車回去。”她還沒有出頭,經紀人手下有好幾個藝人,助手也只有在特殊情況下公司才會配給,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把她送到了就走也沒辦法。
裴瑾說:“那我有沒有榮幸送晏小姐回去?”
晏嵐一時踟躕,裴瑾溫文爾雅,儀錶堂堂,看起來當然不像是猥瑣之徒,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邀約?
裴瑾見她猶豫,笑道:“晏小姐,你放心,我只想確認你能安全到家,這裏不好打車,我送你到市中心可好?”
晏嵐十分慚愧,是她小人之心:“那就謝謝裴先生了。”
上了車,晏嵐坐在副駕駛上,忍不住去打量裴瑾,他留着長發,可並不女氣,第一眼絕不會叫人認錯性別,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見之難忘。
裴瑾放了一張碟,是根據愛爾蘭詩人葉芝寫的《柳園裏》譜的曲,晏嵐觸動心事,不由潸然淚下。
曲畢,該流的眼淚也流盡了,裴瑾笑問:“可是一首好歌?”
“是。”晏嵐拭去眼淚。
裴瑾便問:“前面有兩條路,左邊那條回市區,我將你放在貴公司附近,右邊那條通向常青山,今夜星光好,適合觀星,晏小姐往哪裏去?”
晏嵐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看星星。”
“好。”裴瑾打轉方向盤,去往郊區的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裴瑾把車速飆到最高。
晏嵐覺得心臟砰砰亂跳,十分刺激。
不出30分鐘,市區的燈火就漸漸看不見了,那個浮華的世界好像一下子遠去了,什麼名什麼利,在億萬年的星光之下都不值一提。
裴瑾將車停在山巔,自後備箱取出毛毯與冰鎮啤酒,還有一大包薯片,晏嵐笑了:“我是沾光。”
“不,我本以為今夜孤家寡人,誰想有佳人作伴,是我沾光。”裴瑾拉開易拉罐,將啤酒遞給晏嵐。
晏嵐看了看自己新做好的水晶指甲,不知怎的眼眶微酸,那麼多年,他是頭一個為她拉開易拉罐的人。
一個人是否體貼細心,全在這些微不可見的地方。
她接過冰涼的啤酒,與他輕輕一碰:“裴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裴瑾。”裴瑾斜靠在車門邊,“不用客氣,萍水相逢也是緣分。”
夜靜更闌,滿天星斗,那些遙遠的恆星所散發的光芒,不知是奔波了多少年才能被人類所看到。
晏嵐喝了半瓶啤酒,臉頰微紅,眼睛明亮,她突然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說完便覺耳朵**發燙,趕緊解釋,“這是我上一部戲的台詞。”
裴瑾溫和道:“很應景。”
“可這又不是在湖裏。”她把惱人的鬈髮撥回耳後。
“心情是一樣的,是不是有山,是不是有水,又有什麼關係?”
晏嵐不禁想,這麼年輕就有了事業的人,不咄咄逼人,反而平和體貼,真是出人預料,相比之下,她所見過的所有人男人都顯得如此幼稚毛躁。
說曹操曹操到,程淵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看着這煩人的來電鈴聲,恨不得掐斷。
裴瑾倒是不介意,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走遠些給她留講話的空間。
晏嵐不得不把電話接了起來,那頭程淵張口便問:“她答應了,你答應我的事什麼時候辦?”
“你再催,我就發微博說你劈腿,我兩的照片還在我手機里。”晏嵐出口惡氣,不等他發火,便說,“我現在就發,可以了吧?”
然後狠狠摁掉了電話,點開微博,履行諾言,向公眾澄清他倆純粹是好友,謝謝大家關心云云。
鎖了手機,晏嵐突然說:“我早知道他和甘茹雪有曖昧,可我倆說好了一起奮鬥,他卻等不及了。”
甘茹雪已經擠進一線女星行列,資源豐富,但凡有新聞,必上熱搜,與她微博秀幾次恩愛,還怕沒有流量?
真的,不怪程淵這麼選,娛樂圈裏,不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就只有被人踩死的命。
“晏嵐。”裴瑾看着她那雙勾人攝魄的眼睛,聲音清晰有力,“你會紅。”
晏嵐牽牽嘴角:“唉,多謝你安慰……”
“不,我不是安慰你。”裴瑾將喝空的易拉罐捏扁,丟進膠袋裡,“我不會看錯,你會得償所願,這世上美人雖多,但紅的少。”
晏嵐眼裏閃過迷惘:“是嗎?可我出道好多年……”
“不要急,很快了。”裴瑾笑了起來。
很多年前,他留宿秦淮河邊某位佳人的妝樓,清晨起來,有個髫年的丫頭為他奉茶,他看她年紀尚小,但做事落落大方,不似其他瑟縮,便問:“是怎麼來的?”
“家裏遭了水災,活不下去,就把我賣了。”那女童看着他,言辭清晰,條理分明,“阿母多出五兩銀子,除了給爹治病,家裏還能吃頓飽飯。”
佳人便笑:“公子不要理她,問她一句,她能答上十句來。”她招手叫那丫頭過去,將一朵珠花簪在她的鬢邊,攬着她道,“前些時候,還問能不能跟着我認字,我這麼多丫頭裏,就她最肯用功。”
“姐姐,我會成名妓。”她說,“以後金陵人人都會知道我的名字。”
佳人笑得直不起腰來,指着她問:“那你倒是背一首白樂天的詩來聽聽。”
她負手,誦道:“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裴瑾詫異:“一字不差。”他凝視着小小的女孩,好一會兒才道,“十年後,你當得償所願。”
“若真是如此,便請公子賜個名吧。”佳人扶着丫頭消瘦的肩頭,戲謔道,“若是有一天,這名字傳遍江南,公子便再來與她梳弄,便也算是一場佳話。”
裴瑾問她:“你本姓什麼?”
“姓謝。”
“呵,謝娘,”裴瑾略一思忖,想起她剛才吟詩的模樣,便道,“那就叫清吟吧,謝清吟。”
十年後,謝清吟以如花容貌與無雙才藝名揚金陵城,然而,姐兒愛俏,鴇兒愛鈔,養大了的女兒,當然是要她出去接客才能掙錢,謝清吟十六了還不肯梳弄,養母怎麼不急?
要知道,門戶里有個說法,十三歲是試花,太早,十四歲是開花,正好,十五歲變成了摘花,已經過了時,何況十六?
可謝清吟長袖善舞,邀約不斷,才子王孫,都以與她作詩應和為榮,盛名之下,養母倒也不敢隨意安排。
那一年,裴瑾北上,路過金陵,才區區十年,若是容貌沒有大變化倒也不懼,若是二三十年,他不會再走這條路。
到了秦淮河,聽聞謝清吟招親,十分詫異,原來一眨眼,昔年髫年女童已到破瓜之年,時間原來過得也挺快。
他以五百兩銀子拔得頭籌,為謝清吟梳弄。
深愛?裴瑾差點笑得落下淚來:“不不。”否認了又改口,“或許吧。”
他對謝清吟是有感情的,怎麼說呢,或許是因為很難得吧,機緣巧合陪他那麼久的人,很少。
再見到謝清吟,她二十有四,這個年紀,現代女性剛剛大學畢業,正值妙齡,可謝清吟已經韶華不在,豆蔻年紀的小姑娘一個賽一個嬌艷。
名妓也有過氣的時候,否則魚玄機怎麼會笞殺綠翹?
不過好在謝清吟有盤算,此時名頭仍在,到金陵地界上問起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誰敢說不是謝娘?可再過些年,恐怕就要被取而代之了。
她決定從良。
可是這從良也有分別,真從良,假從良,苦從良,樂從良,趁好的從良,沒奈何的從良,了從良,不了的從良。
謝清吟知道該怎麼選。
她不動聲色地物色着客人,這或許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決定未來的命運。
鴇母那邊並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她是聰明人,知道這棵搖錢樹差不多到了盡頭,能在還值錢的時候敲上一筆,總比她人老珠黃了好,因此也大方:“你我母女一場總歸是緣分,你想從良,我沒有阻攔的道理,只不過招牌不能砸,謝清吟身價低於五千兩,下面的姐妹們臉上也無光。”
“我明白。”一曲紅綃不知數,她有出手大方的客人,自己也有積蓄,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鴇母很是高興,承諾道:“清吟,你放心,我定叫你風風光光出嫁。”
謝清吟想從良的消息就好像長了翅膀,裴瑾那是正在姑蘇,亦有聽聞,只不過他不好再見她,於是託人送了五百兩黃金過去。
謝清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有一位頗有才名的舉子十分愛重她,願意將她娶回家,還有一位年紀稍長,但正室大度和氣,同意一個青樓女子進門做妾,還有一位揚州富商,想將她置為外室,就在金陵,不必回老家受氣,能做半個正室夫人。
可她選了裴瑾,到了姑蘇。
裴瑾沉吟:“跟我,恐怕不會有太好的結局。”
“名妓嫁了心上人,不就是傳奇話本里最好的結局?”這個聰慧的女子含蓄地流露心意。
裴瑾一時動容,留下了她。
一個是秀才魁首,一個是仕女班頭,當然也有過琴瑟和鳴、紅袖添香的時候。
真奇怪,那時娶妻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偏偏有才華的名妓備受追捧,謝清吟能成為名妓,自然聰慧非凡,吟詩作對,從來都難不倒她,難得的是眼界不同於一般女子,更為寬闊,又因為自小經歷,關心民間疾苦。
裴瑾將她的詩詞做成集子,視她與一般文人無二。
謝清吟從他那裏得到從未有過的尊重,她於裴瑾而言,不是名妓,不是玩物,而是一個獨立的人,至此,對他死心塌地。
那會兒,裴瑾對外稱是富商之子,但自小體弱多病,鮮少外出,靠祖產度日,可這能蒙蔽外人,又怎麼瞞得過枕邊人?
謝清吟漸漸發現,這個男人的樣貌,從她六七歲到二十六七歲,都沒有變化。
裴瑾告知了她自己的秘密,謝清吟震驚之餘發誓,絕不將此事告知第三人知曉,她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把這個秘密帶進了棺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