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脫殼
山路顛簸已經讓她特別想吐,再加上豬崽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徐貞拚命忍着,一到目的地下來就哇一聲吐了。
更讓她鬱悶的是,給他們搭順風車的賣菜老頭收了收了五十塊錢的車費,徐貞差點吐血:“就那麼一段山路,50塊?”
“能花錢解決的問題都不算是大問題。”裴瑾給她遞了紙巾,對她嘔出來的穢物視若無睹,“好歹他還給我們指了方向。”
徐貞接過來抹了抹嘴:“方向?”
裴瑾抬了抬下巴:“那裏就是村支書家,走吧。”
一聽馬上就要進入角色,徐貞也顧不得胃裏翻江倒海,心裏默念記牢的腹稿,她每次考試前都會十分緊張,但一拿到考卷反而放鬆了,這次也不例外,等見到了村支書,她大方極了,好像真的就是來調研的工作人員。
“書記好,我們是綠芽公益助學基金會的工作人員。”
“公……基什麼會?”村支書反應慢了一拍,想了想才恍然,“噢噢,是和我們村裏的趙老師一樣來教娃娃們讀書的吧?”
徐貞這才意識到他沒有聽懂,趕緊說:“不是,我們不是來教書的,我們是來看看,您這裏有沒有上不起學的孩子,資助給他們一部分的學費。”
這次村支書聽懂了,他的態度驟然熱情起來:“先、先請進來坐吧,小丫,給客人倒杯茶。”
他把他們請進去坐下,一個**歲的小女孩提着水壺進來給她們倒了水,徐貞看她可愛,便給了她一塊奶糖,小女孩拿了糖,笑嘻嘻地跑開了。
“不好意思,家裏沒有什麼能招待客人的。”村支書謙虛了一句,立刻直奔主題,“你剛才說、說什麼學費?”
“是的。”徐貞耐下性子和他解釋,“我們這個基金會是專門資助貧困孩子入學的,聽說這邊有好幾個村子的孩子上不起學,我們就想過來看看。”
“嗯嗯,”村支書一個勁兒點頭,眉毛下聳,滿臉愁苦,“是啊,我們村的條件不算太差,教室是有的,就是沒有老師肯過來,太苦了,前兩年來了三個大學生,現在只剩趙老師一個了,唉,留不住啊。”
這是徐貞第二次聽見趙老師的名字了,她心中一動,試着問:“我們能去學校看看嗎?”
“能,當然能,我帶你們去。”村支書撣了撣褲子上的土,給他們帶路。
正如村支書所說,馬家莊雖然貧困,但學校還是有的,雖然只是幾間低矮的平房,但桌椅都有,還有一個操場,角落裏堆着一個癟癟的皮球,幾根廉價的塑料繩。
趙老師在教室里給孩子上課,她是一個個頭不高人很瘦小的年輕姑娘,正在教孩子們念拼音。
徐貞觀察了一下教室里的學生,十二個男孩,兩個女孩,個頭都很小,面黃肌瘦的。
趙老師看到村支書過來,讓孩子們念課文就抽空出來了:“書記怎麼來了,這兩位是?”
徐貞親切地對她微笑:“我們是綠芽公益基金會的,想來這裏了解一下情況。”
“你好你好,我是趙小倩。”趙老師和這種公益組織打過交道,比村支書了解得多,聞言便知道是好事臨門,也不打官腔,開門見山,“謝謝你們能來,我們真的非常需要幫助,現在學校里只有小學一二年級的課本,學校也不供應午餐,很多家長都不想讓孩子來上學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讀書的好處,半大的孩子是家裏的勞動力,可以餵豬放羊打柴,何必來學校浪費時間?一開始辦學的時候,就是答應可以在學校里吃一頓,給家裏減輕負擔,這才有家長願意把孩子送過來。
可現在學校經費吃緊,快供應不上了。
“趙老師,我們坐下來慢慢談好嗎?”徐貞柔聲說,“把您知道的情況和我們說說吧。”
“哎,好。”
徐貞是警校的優秀畢業生,一開始還有些生澀,但全情投入后就非常順利,她很快從趙老師口中了解到了馬家莊的情況。
馬家莊的孩子多數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外出打工,幾個孩子就跟着爺爺奶奶,因為經濟條件不好,義務教育沒有辦法展開,尤其是這裏的人家都不止一個孩子,多數都是三四個,有時候折中,讓家裏的男丁來念書,女娃就不上了。
“現在有些地方的確是困難,但畢竟是國家規定的義務教育,我們還是爭取要讓每個學生都上得起學。”徐貞說,“趙老師,我想統計一下所有在學齡段的兒童,這樣才方便我們申請援助。”
趙老師很高興能有人繼續資助,一口答應:“我對每戶人家都很熟悉,我帶你們去。”
徐貞不期能遇到這樣一個神助攻,眉開眼笑,想和裴瑾彙報好消息才發現他一直站在窗外聽孩子們朗讀課文。
“裴教授。”徐貞跑過去,興奮地說,“趙老師會帶我們去家訪,這樣一來,小月如果在這裏,應該就會有線索。”
裴瑾微微頷首:“做得很好,不過,人前你該叫我裴總。”
“我記得的,現在不是沒人么。”徐貞吐了吐舌頭,“裴教授在看什麼?”
“看這些孩子。”裴瑾道,“讀書不易。”
他是寒門子弟,那年頭讀書比現在還要艱難,書籍極為昂貴,他啟蒙時,甚至連一本《三字經》都買不起,死記硬背下來,再對照着去認字,一直到他中舉前,所有的書籍全靠手抄,寒冬臘月,都握不住筆,其中艱辛,怎能與今人道也?
現在……現在好太多了,只盼望這些孩子不要辜負這樣的時代。
徐貞期期艾艾地問:“教授,我想問問啊,這次調查結束以後,會不會……”
裴瑾看她一臉忐忑,不禁好笑,點頭道:“會。”他當然會資助這裏的孩子繼續念書,對於貧困孩童來說,讀書是唯一的出路。
徐貞高興起來:“裴教授,你人真好。”她忍不住抬頭去看他,裴瑾富有、和善、沉着、從容,這些特質很棒,但如果再加上年輕,怎麼都覺得有些違和。
她和裴瑾打交道的時候,能夠感覺得到他的包容,這總讓她有和太奶奶聊天的錯覺。
肯定是因為警校的同學都太浮躁了。徐貞心想,怎麼就不能有這樣的人呢?言情男主人設還不行么,少見多怪。
***
日頭又高了些,村支書請他們到家裏吃了午飯,學校下午放假,趙老師便帶着徐貞和裴瑾挨家挨戶去家訪,徐貞煞有其事地拿了本小本子,認認真真記下了每戶家庭的孩子的名字和年齡。
然而,一直到天色擦黑,他們也只走完了半數,無奈之下,只能暫時在村支書家裏住下。
夜幕深深,徐貞在房間裏翻看今天記錄下來的名單,所有的失學兒童里,絕大部分是女孩兒。
不到十歲的年紀,她們在做什麼呢?燒火、餵豬、撿柴、洗衣服、做飯……有模有樣的,而她今年二十四歲,進廚房只會燒泡麵。
正出神,外面傳來趙老師的聲音:“裴先生,徐小姐在不在?”
“在那間屋裏。”
徐貞聽見聲音,趕忙出去,看見趙老師拉着兩個小姑娘過來了,很是意外:“趙老師?快進來。”
趙老師拉着兩個女孩進了屋,還把門給關上了。
裴瑾略略一想就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他對院子裏卷尾巴的小黃狗吹了聲口哨,小黃狗吧嗒吧嗒跑過來,他把手裏用草葉編成的球丟出去,小黃狗立刻就追着跑了過去。
屋內,傳來趙老師難為情的聲音:“我帶來的已經用完了,小敏頭一回遇上,嚇壞了。”
“老師……”小敏拉了拉趙老師的衣袖,很是不好意思。
徐貞笑嘻嘻地說:“這有什麼呀,女孩子都這樣,到了年紀就有的,我正巧帶了,來,我教你用。”
她看着跟着小敏來的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便也說,“等你長大了也會遇到這樣的事,早一點兒十一二歲,晚一點十七八歲,都是有的,這是很正常的生理現象。”
那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名叫欣兒,她聽了徐貞的話,困惑地抬起頭來,小敏快言快語:“可是,欣兒那裏經常流血啊。”
徐貞和趙老師都吃了一驚,趙老師和欣兒更熟悉,便問:“經常流血嗎?”
欣兒用軟軟的聲音說:“也不是經常,就是和叔叔玩遊戲之後會疼,有的時候會流血。”
徐貞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她看着懵懵懂懂的馬欣兒和一無所知的小敏,艱難地把話吞了回去,只是說:“既然欣兒痛的話,以後就不要再玩了,好嗎?”
欣兒玩着自己的手指,囁嚅着說:“我說了我不想玩,我疼,可是叔叔力氣大。”她看着她們,突然驚慌起來,“趙老師,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趙老師蹲下來抱住她:“不是,這不是你的錯。”
小敏說:“我告訴你,如果他欺負你,你就跑到死人溝去,那裏有黃大仙會保護你的,我爸一打我我就跑到那裏去,從來沒被他找到過。”
徐貞一驚:“你爸打你?”
“打啊,我習慣了,他一打我我就跑。”小敏滿不在乎,她還關心鄰居家的這個妹妹,“真的,黃大仙很靈的,他保准不敢去那裏找你。”
黃大仙什麼的太不靠譜了,趙老師連忙說:“太危險了,欣兒如果害怕,以後就來學校找老師,老師就住在宿舍里。”
“好的。”欣兒還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懵懵懂懂地答應了。
徐貞送她們離開,心裏像是壓着一塊巨石,沉甸甸的。
“水,謝謝。”周世文說不難堪是假的,換做是別人,被別人看見了倒也沒什麼,可偏偏是裴瑾。
裴瑾給他倒了杯水,笑了笑:“周警官,我們也算是熟人了,我就有話直說了,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給你賠禮道歉,讓你誤會實在是不好意思。”
周世文沉住氣:“這沒什麼,不用這樣。”頓了片刻,他還是問出了困擾已久的問題,“不過,為什麼要這樣呢?”
裴瑾一手支頤,一手屈指輕輕敲着桌面:“周警官,世界變化得可真快,現在聲紋識別的技術已經很普遍了,變聲也很容易,只要下一個軟件就可以了。”
周世文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從這裏開頭,但他耐着性子繼續聽。
“對於你們警方而言,只要確認了嫌疑人範圍,採集了他們的聲紋,就能用一個軟件甄別出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除非像這一次,你們既無法判斷範圍,又沒有辦法取得樣本,才會需要我的幫忙。”
裴瑾輕聲笑了起來,“不過,這也不是沒有辦法替代的,小月的案子畢竟不是大案,無法投入太多的警力,如果是重大情況,也只不過是麻煩了一點,我能做的事,以後會越來越少。”
周世文知道他說的是事實,科技越來越發達,指紋、聲紋、虹膜、dna……這些技術已經十分成熟,未來會越來越普及。
“但有些時候,聲音是無法替代的。”
裴瑾換過很多次身份,但偽裝成一個女人,純粹是巧合。
那是一個春季,柳絮飄飛,他戴上口罩去警局協助一起命案調查,嫌疑人一言不發,拒絕交流。
他閱讀過此案的來龍去脈,這是一個悲劇,嫌疑人是大學教師,與妻子十分恩愛,羨煞旁人,然而有一天,妻子參加聚會回來,被一群嗑藥的小混混輪-奸,搶救回來后一語不發,趁人不注意,從醫院一躍而下。
此案證據確鑿,嫌疑人很快被逮捕歸案,然而,一來年齡未滿十八周歲,二來妻子是跳樓自殺而非他殺,在量刑上有頗多斟酌。
幾年後,剛剛出獄的幾個年輕人被發現橫死街頭,身上有數十道傷痕,被過度傷害。
其中有一個人的手機錄下了兇手問他們姓名的聲音,這段錄音也是唯一的證據,指向了這位丈夫。
技術人員原本想用他們夫妻結婚時的錄像帶與錄音匹配,但是人的聲音並非一成不變,錄音帶年代久遠,其判定結果的可靠性會大打折扣。
裴瑾在外面看了許久,又細細聽了那段結婚的錄像帶,推門進去,用嫌疑人愛妻的聲音說:“你好。”
嫌疑人聽得這熟悉的聲音,霍地抬起頭來,裴瑾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淚光,便知道這一招起了效果。
為著這個熟悉的聲音,嫌疑人一反沉默姿態,主動交代,只不過每說一段,便要停下來看着他,裴瑾便會用他愛妻的聲音問:“然後呢?”
短短三個字,已經足夠。
結束時,嫌疑人說:“謝謝你。”他知道愛妻已死,面前的不過是個陌生女人,可那個聲音如此熟悉,彷彿是妻子在自己耳邊絮絮私語,“我想問一下,這是你原本的聲音嗎?”
裴瑾想了想,將原本十分的相似降低到了八分:“這是我原本的聲音。”
“真像。”嫌疑人落下眼淚來。
周世文聽完前因後果,頓時釋然:“原來是這樣。”他也曾奇怪過,為什麼裴瑾要偽裝成一個女人,是不是存心想要戲弄他們,現在知道了緣由,心裏的疙瘩便散了,“我誤會了你,對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事後,我也沒有特地和你們解釋,令你們誤會,是我不好。”
裴瑾一開始不解釋,主要是因為男女性別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妨礙,既然這樣被誤認了,那就這樣吧,反正他也不會頻繁露面,這個身份也總是會被拋棄的。
可是,和周世文接觸后,他能從電話那一頭感覺到他那微妙的情愫,這才覺得不好,這次周世文想要請他幫忙,他就順勢將他請到家裏來,一見面,問題自然解決。
被周世文暗戀覺得噁心嗎?不不,先不說他知道周世文喜歡的是電話那頭溫柔耐心的女人,就算不是,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明清男風盛行,他早就見怪不怪,感情原本就不分性別,他只覺得抱歉。
“周世文,”他把茶水推過去,輕聲道,“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頓了頓,他不等周世文回答,又輕描淡寫把話題帶開,免得他尷尬,“今天冒昧打斷你的約會,也很對不起。”
周世文笑了起來,大概是嚴肅慣了,他的笑容看起來有點不自然:“你是為我解圍,該我謝謝你,”頓了片刻,又慎重道謝,“小月的案子,多謝你了。”
常青市警力有限,丟失了一個女孩,不可能費時費力挨家挨戶去取證調查,裴瑾的能力雖然有計算機可以代勞,但有時,又非他不可。
“不用客氣,我很高興能幫上忙。”裴瑾微笑起來,“今天也是,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他的態度十分友善,周世文又解了心結,略略透露部分情緒,嘴上卻說:“也沒什麼。”
裴瑾用公筷為他夾了菜:“或許我可以給你提供建議。”
“真沒什麼好說的。”周世文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媽催我結婚。”
“人之常情。”裴瑾溫和地說,“你工作辛苦,更想你回家有熱飯熱菜,你怎麼想?”
周世文挺認真地回答:“我還是想情投意合,結婚又不是找保姆。”
“言之有理,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周世文平日裏在警局裏也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同事,結了案大家會勾肩搭背去大排檔里吃夜宵,也會聊起婚姻大事,年紀大的說對不住老婆,也有的說老婆要和他離婚,又有說孩子上小學了,可想不起來是讀幾年級。